- 第1節(jié) 劉禹婷:美麗的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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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低垂,恰當(dāng)日銜半山,殘陽如血,這片石灘鎏金一般爍亮。
我百無聊賴地倚在石灘上,很久了,近乎千年。不過,這比起我在地下形成生命個體所耗費的億萬年時光,那是小巫見大巫了。但是,時間又能證明什么呢?
在地下無邊際的黑暗和無止境的高溫高壓中,我總是心急火燎地問附近的同伴:“還有多久才能出去?”對方應(yīng)該是一個樂觀的女孩吧,總愛用她清風(fēng)般的聲音安慰我:“快了,快了。”其實,直到十多年前一次劇烈的火山爆發(fā),我們才終于乘著滾燙的熔巖穿越歷史的地層噴薄而出。同伴們大多跌落到火山附近,我卻一頭栽進了路過的河流,順著那汩汩河水來到這片石灘上。我好奇而興奮地在拂曉的風(fēng)中環(huán)視自己——那是掩埋在地下億萬年的后遺癥——新鮮的淺灰色皮膚,帶著或綠或黑的斑點,有形狀獨特的棱角,與周圍的鵝卵石不同,很是特別。
“原來我是一粒特別的小石子!”我快樂地嚷著,心想:這樣經(jīng)過億萬年時光才形成的我,這樣穿越重重險阻來到世間的我,這樣棱角分明、與眾不同的我,總不會就在這片荒涼的石灘上虛度一生,必將有人慧眼識珠。那時的天空,騰起一片火紅色的云霞,太陽推開濃云,躍出河面,如同閃耀的金球。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轉(zhuǎn)瞬就是十多年過去了,我卻仍舊待在這片石灘。這里鮮有人煙,偶爾來人,也只撿些圓潤的鵝卵石,沒有人中意滿身棱角的我。我開始有些討厭自己與眾不同的棱角了,這些使我連做一顆圓潤的鵝卵石都變成非分之想的棱角。
“叮咚——叮咚——”悠揚的駝鈴聲飄來,一位美麗的女子由遠及近。她的臉上嵌著星眸,眼簾低垂,給玫瑰色的臉頰投去一抹淡淡的陰影;她的唇間掛著淺笑,露出貝齒,映著夕照染上了榴花的氣息;她的頸脖上——“天啊,好美的珍珠!”我情不自禁地贊美道。那一顆顆光滑圓潤的珍珠,潔白無瑕勝似貝齒,光澤動人燦過星眸。
“珍珠不僅美麗,而且是人類的寶貝呢!”晚風(fēng)起了,夾雜著細沙,饒有興致地繞女子轉(zhuǎn)了一圈,說,“美神維納斯從貝殼中誕生時,她身上滴下的水珠就變成了美麗的珍珠。”
“這么神奇啊。”我喃喃念道。
“呵,那只是傳說。”我的癡迷,讓風(fēng)也不禁失笑道,“你別看他們?nèi)缃衲敲达L(fēng)光,本質(zhì)上也和你一樣,只是一粒丑陋的小石子。”
一聽“丑陋”這個詞,我的心驟然一暗。顧影自憐,滿被風(fēng)沙創(chuàng)痕的皮膚,渾身硬拐拐的棱角,對比珍珠的光滑圓潤,的確是丑陋!
“……當(dāng)然,你并非很丑,就是滿身怪異的棱角……倘若你能把自己交給水中的蚌,讓它用身體消磨你,分泌體液層復(fù)一層將你包裹,你也能成為美麗的珍珠。”許是見我一臉沮喪,風(fēng)話鋒一轉(zhuǎn)。
“我也可以么,成為美麗的珍珠?”我仿佛在自嘲,又略帶點希冀地問。“我飛遍五湖四海,見多識廣,現(xiàn)在這個世界就喜歡圓滑,高雅的圓滑更是流行。你還是跟我去找蚌,磨掉這身棱角,才能迎接你的大好前途!”風(fēng)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起我來,“世界很大,生命很精彩,你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總不甘心一直待在這破石灘上吧?我可是真心為你好。”
我本該不加思索地答應(yīng),卻沒來由地猶豫了一下。棱角雖不美麗,卻是與生俱來伴我多年,眼睜睜看它被消磨,我真能忍痛?石灘上的日子確實無聊,但被蚌吞入,舍棄自我,從此做一顆表里不一的珍珠,我真的愿意?
女子漸行漸遠,她的白衣紅裙在晚風(fēng)中妖嬈地盛放。飛揚的發(fā)絲間,珍珠忽隱忽現(xiàn)。那動人的光澤,好像閃爍的燈火,一點點把光明融入我黯淡的心里。只有舍棄丑陋的棱角,忍受一時的磨難,才能成就一生的美麗和榮華,被世人所欣賞——這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幸福嗎?
畢竟,誰也不甘心被命運遺忘在荒涼的角落,誰也不愿意因為一身棱角失去一生的美麗和榮華。
“風(fēng),帶我走吧!”決絕地閉上眼,我伸出手抓住了風(fēng)的衣袂。飛過綠野,越過叢林,歷經(jīng)風(fēng)蝕水侵,終于尋見了群山懷抱中那一汪綠湖。
那湖水是純粹的綠色,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它又是水晶般的透明,透過湖水,我發(fā)現(xiàn)湖中恰有一枚蚌張大了嘴。我迫不及待地松開手,“撲通——”一聲跳入水中,鉆入蚌殼。那湖中的斑斕倒影,并水里的浮藻游魚,一同蕩漾;剛一融合,卻又退縮,須臾恢復(fù)原狀。
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不知還要在冰冷的蚌里熬多少年,也不知我究竟成了哪般模樣。僵硬地臥在珠被中,負(fù)載著沉重的外殼,我夜以繼日承受著蚌的磨礪,只能在冥冥中感知:我不僅棱角被消磨了,身體也殘缺不全了。畢竟,珍珠的心只需要一粒細微的砂,我必須盡力除去多余部分以適應(yīng)他,至于靈魂,也只好壓縮在這小小的砂中。一次,我實在不堪失去棱角的鉆心的疼痛,幾乎崩潰地大叫道:“蚌!即使你要吞噬我,不可以輕一些慢一些嗎!”
誰知蚌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不滿地說:“這話怎么說的?難道不是你主動來找我的嗎?再說了,當(dāng)年我整日張大了嘴仰望天空,無非是等一粒沙降臨,賜予我一個做珍珠蚌的機會。結(jié)果遇到你,滿身棱角硌得我生疼!我忍痛拿來磨礪你的,不是我的身體么?我辛苦用來包容你的,不是我的血淚么?同是天涯淪落人,你為何要埋怨我?”
我一時啞然。原來蚌和我,竟同是天涯淪落人!是啊,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是通往幸福的唯一的路,我為什么埋怨?從那時起,我開始學(xué)習(xí)蜜蜂,反復(fù)幻想將來的美好生活,把在蚌里蝕骨的疼痛和絕望的心情醞釀成醉人的甜蜜。
又是一日,我痛得昏睡過去。在夢里,蚌失常地晃動。隔著蚌殼,我聽見人們的笑聲:“嘿嘿,這還有個蚌!打開來看,說不定有珍珠吶!”“對對對,快把刀拿來,切開。”接著是霍霍的磨刀聲,雜亂的腳步聲,我砰砰的心跳聲。最后,刺耳的“咔——”的一聲,把我驚醒了。
一縷淺金色的光線滑進來,這不是夢!蚌真的被慢慢切開了!蚌衣也被挑開了!“啊——”蚌痛苦而愉悅地尖叫了一聲,就這樣死去了。我顧不上理睬他。
欣欣然睜開眼,乳白色的水汽從湖面彌漫開來了。“呵,終于光滑了,是珍珠了。”陽光下,我看見了自己明亮的珍珠外殼,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滿意足地?fù)P起嘴角,感覺久別的暖意流入我心里,所有的疼痛煙消云散,蓄積的能量即將煥發(fā)光彩。
“哦!真的有珍珠!這么大一顆,真漂亮,得值幾千元呢!”抱著蚌的老頭喜不自勝地傻笑著,那佝僂的背似乎也一下挺直了;周圍的人也十分歡喜。
他把我洗凈后包在粗手帕里,拿到集市上;西裝革履的先生買下我,將我?guī)У搅朔比A的城市;他又把我交給了一位貴夫人,她將我放在白絨布上,擺入一家珠寶店的展柜中。
這家珠寶店,與我曾待過的石灘和破湖有天壤之別。不必說玻璃門邊無從估價的華美琺瑯,也不必說吊頂?shù)木К撎尥傅氖┤A洛水晶燈,單看來客都是鐘鳴鼎食之家,你多多少少也有所感悟吧。
待在這里最幸福的瞬間,莫過于每個經(jīng)過我的客人,都驚喜地駐足,謙恭地俯下身來,凝視我贊美我。那樣灼熱的注視和仰慕的眼神,把我曾經(jīng)的痛苦和寂寥都化成泡沫,輕輕托上了天;那樣陶醉的表情和由衷的贊美,把我和蚌曾朝思暮想的幸福演繹成了真實的場景。我樂此不疲地在人們閃閃發(fā)光的眼眸中,欣賞自己作為珍珠的光滑圓潤的美麗,開始懂得蚌為何執(zhí)著于一顆珍珠,開始理解他臨死前那一聲痛苦而幸福的尖叫,也更加明白風(fēng)的勸導(dǎo)是多么正確。
這一天,我起得特別早,“又是清閑的一天——”我對著玻璃門仰嘆一聲。在落俗的金玉堆中待久了,我石子兒的天性也消失殆盡,從身體到靈魂,都只是一顆珍珠了。不是么?只有珠寶,才會有閑心望著臨街一排枝葉扶疏的法國梧桐發(fā)呆。樹梢上,幾只灰喜鵲怡然自得地唱著,一只黑烏鴉卻“呱呱呱”地冒出不和諧的音符。有人說過,城市的清晨,喜鵲和烏鴉一起叫著,有一些事情,你分不清是喜是悲。
這真是個特別的日子。大清早的,店外就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店內(nèi)更是張燈結(jié)彩,名流貴客齊聚一堂。導(dǎo)購員精心打扮后站成兩列,笑若桃花;貴夫人手捧精致的小禮盒款款走來,滿面春風(fēng);著名的珠寶鑒定家接過禮盒,放在最醒目的櫥柜上,小心翼翼。我想起之前的傳言,說珠寶店今天要迎來一件稀世珍寶。
專家試圖讓人們安靜下來,以便做相關(guān)講解,可是人們極度亢奮。他只得先打開了盒子,奪目的光芒就在那一瞬間迸發(fā)出來。空氣驟然凝固了,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我連忙和眾人一樣用手遮擋那光芒,又忍不住透過指縫偷偷瞄她——那是一顆碩大的鉆石!
她全身綻放著璀璨的光輝,如同宇宙里雪亮的恒星;她美麗的棱角把身體分成無數(shù)個面,折射出加倍耀眼的光芒;她浸在月華般皎潔的光中,盈盈笑了,于是鳥兒一起歡歌,花兒漸次開放。
我驚呆了,以為魂魄都要被她的光芒攝取。人們也驚呆了,良久才失聲驚叫:“真是太美了!永恒的美麗!”一石激起千層浪,全場爆發(fā)出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與贊嘆聲。人們不約而同用眼睛或相機,分享她耀眼的美麗,鎂光燈和艷羨的眼光閃成一片,令人眼花繚亂。
我微微嘆了口氣。“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來城市這些時日,我早就明白,鉆石的美麗與珍貴,是珍珠望塵莫及的。眾人對我冷落,待她熱情,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是做鉆石還是只能成為珍珠,是已定的宿命。我能得到風(fēng)與蚌的幫助,磨平棱角,變身為珍珠,已是一種幸運。
午后,珠寶店的喧囂逐漸散去,三三兩兩的員工一邊打掃,一邊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今天專家說,它這么璀璨,是因為純度高,又以美麗的棱角構(gòu)成無數(shù)的反射面,是吧?”“是。髡f這種大點兒的鉆石啊,原石就是棱角分明的,切割都要因勢象形。”“還有呢,獨特的顏色和棱角是這種鉆石原石的特征,人們有時就要依此識別它們!”
我靜靜地聽著,偶然側(cè)目而視,發(fā)現(xiàn)她那美麗的棱角間折射出的光芒,映在墻紙上宛若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我又愣了一下。
“嘿,是你嗎?”她忽然有些遲疑地開口,聲音如同清風(fēng),仿佛可以撫慰人心。
“你認(rèn)識我?”我很是詫異,她的聲音似曾相識。
“我……我不太確定。只是白天你嘆氣時,那聲音很像我曾在地下聽過的聲音。”
“地下?似乎我也是從地下來的呢,那里又黑又熱,我只能偶爾和附近的同伴說說話。”
“你也來自地下嗎?珍珠,不是應(yīng)該在水里的么?”
“我以前一直在地下,直到火山爆發(fā)我才來到地面。又……又不小心落到河里,被蚌吞入,才變作珍珠。”我支吾著,不知為何下意識地省掉了某些片斷。“火山爆發(fā)嗎?我也是呢!記得那天我和同伴一起噴出,落地后卻再沒見著她了。但我想,她一定也被開采出來制成鉆石了!我們都是鉆石的原石嘛!就是凝灰質(zhì)金伯利巖,淺灰色的皮膚,帶或綠或黑的斑點,有獨特棱角的那種,你知道嗎?”她帶著清風(fēng)氣息的聲音恍如隔世,似落滿灰塵的石門下幽幽的呼喚。
回憶像閃電,往事一眨眼。我驀地記起火山爆發(fā)那一天,我好奇而興奮地在拂曉的風(fēng)中環(huán)視自己,新鮮的淺灰色皮膚,帶著或綠或黑的斑點,有獨特的棱角。原來我曾是凝灰質(zhì)金伯利巖嗎?原來我曾是珍貴的鉆石原石嗎?原來那些獨特的棱角是美麗的標(biāo)志嗎?原來我為了做珍珠竟舍棄了自己獨特的棱角,也徹底丟失了獨屬于我的更加珍貴的美麗嗎?!
“那時,她常常問我什么時候才能出去,我就安慰她快了快了。其實我們?yōu)榱藖淼竭@世間,等了有億萬年呢!幸好,時間給了我一張‘支票’,讓我認(rèn)識到自己將成為這世間最美麗的鉆石,讓我在漫長的等待中堅持了自我……”她說著,但是我什么也聽不進了,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心里的那粒砂“砰”地碎了。
午后的陽光,從闊大的玻璃門照進來,那么刺眼。我整個人,沐在那光中;那永逝不返的歲月,沐在那光中。含著淚,我輕輕撫摸自己陌生的身體,這是我么?這才意識到,我一直以來渾渾噩噩地追求著所謂“幸福”,卻從未曾認(rèn)清自己的心,也從未參透命運的安排。
夢醒的時候,我多希望那些美麗而親切的棱角還在;多希望我還是那個有新鮮的淺灰色皮膚,帶著或綠或黑的斑點,有獨特棱角的天真的小石子……
街的對面,那么夸張地立著一張巨大的廣告牌,上面赫然寫著:堅持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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