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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潘云貴:如果你也記得那片少年的海

  每年夏天,我像得了某種病癥一樣懼怕著南方的悶熱,很少出門,只蝸居在光線昏暗的房間內(nèi)。自己的玩伴無疑是些不會說話的布偶、泥人、風(fēng)車和紙飛機。一個人孤單得像只囚籠中的鳥,伏在陽臺上張望被白晝眷顧的世界。
  
  有時便掏出古書朗讀詩篇,對著漫畫書畫些變形的人,或是守著電視不斷地睜眼閉眼,時間似乎慢得可以用分秒之后的單位來估量。
  
  母親那時還在家中操持家務(wù),見我整日悶悶不樂,心里也有些難受。她從后背抱住我,用額頭觸碰我的額頭,說:航,媽媽給你做些好吃的,但你要笑笑。”母親會做的菜肴很多,像糖醋排骨,蘑菇湯,南瓜魚,牡蠣蛋卷,一樣樣都是絕美的南方風(fēng)味。而我搖了搖頭。母親摸著我的臉頰,那到外面去走走吧。我沉默地擺弄著手里沒有表情的玩具,沒有看她。很多螞蟻舉著白色的粉團(tuán)在屋外的墻壁上爬行,風(fēng)里是梔子的香氣。母親望著窗外,說:“那就去看看海吧。”
  
  我六歲時去過海邊,是祖父帶著我們一幫孩子去的。
  
  小惠和蛋撻那時也在,我們很快樂地彼此牽著手在海邊瘋跑,學(xué)螃蟹橫著走路,不時倒在沙地上翻滾,海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浪濤擊打著礁石,天空是永遠(yuǎn)無法代替的藍(lán)。祖父坐在岸堤上抽煙,像舍不得很多事物一樣地把煙圈含在口里然后慢慢地吐出。他望著遠(yuǎn)處駛來的漁船,招呼我們過來,說年輕的時候自己也曾坐在船上去過很多地方,包括遙遠(yuǎn)的對岸。我們羨慕地拉著祖父的手,要他帶我們到船上去,祖父摸著我們的腦門,笑著說:“你們這群機靈鬼們,要等長大后才能出海,那時對岸也應(yīng)該回來了。”


  
  祖父不知道,在他辭世后,對岸也和原先一樣,還像個遲遲不肯歸來的孩子。而我們都長大了,卻沒有一個人再說起自己要坐船出海的想法。
  
  小惠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梳著羊角辮,在耳朵兩邊很舒服地垂下,經(jīng)常穿的是白裙子,眼睛很大。她常常坐在小學(xué)時長得很茂盛的榕樹下問我:“長大究竟要用多久時間,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能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成熟的臉頰?”我說:“不會的,成長很漫長,像一千米的操場跑道一樣,等你撞到終點時就氣喘吁吁了。”小惠這下不說話了,跑到我身后,很小聲地說:“如果此刻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了,你會做什么?”我看了看樹梢,用手指著上面說:我會爬到上面,看看你們走了多遠(yuǎn)。”“然后呢?”她問。“然后就大聲喊住你們,讓你們回頭看看我。”
  
  蛋撻那時總喜歡偷襲我們,躲在芭蕉葉或者榕樹粗大的樹干后面,趁我們聊得高興的時候,伸出圓潤白皙的爪子來。他是一個可愛的小胖子。小惠總捏他的小臉,說比她媽媽做的面團(tuán)還軟。蛋撻只是在一旁生氣地嘟著嘴,也不還手收拾小惠。“男子漢不和小女子計較!”“真的?”小惠又邪惡地笑了笑,然后更加起勁地捏他的臉、手臂,甚至是肚子。我看不過了,自然伸出援手,試圖去抓她。小惠馬上躲到蛋撻后面去了。我們?nèi)齻人就開始圍著榕樹不斷地跑,不斷地笑。枝椏上細(xì)小的葉子一點一點抵達(dá)我們的頭頂和肩膀,像一只只翠綠色的蝴蝶在時光里舞蹈。


  
  我們終于都長大了,花了兩年的幼稚園生活、六年的小學(xué)光陰和又一個六年的中學(xué)時光。最后小惠去了澳大利亞,蛋撻去了美國。我還在南方的小鎮(zhèn),一個人低著頭沒有出聲。
  
  有時在線上還會碰到他們,不同的時區(qū)里,不同的黑夜白天。我們聊了很多,不過都和過去有關(guān),小惠說我們那時怎么會那么傻,整天坐在一起說些胡話,經(jīng)常因為偷摘田園里的龍眼荔枝怕被看守的大叔發(fā)現(xiàn)而遲遲地不敢回家,還因為聽了幾次校園鬼故事而不敢課間一個人去衛(wèi)生間。我發(fā)了個笑臉,后面加著“Theoldtimeisstillflying(舊時光仍然在飛行).”心中卻像失去了什么,有略微的疼。
  
  蛋撻到了美國,他父母在唐人街開了家小小的中式餐館,但他時常還會跑到鄰近的蛋糕房買他以前最喜歡吃的蛋撻。他說自己總覺得這邊的蛋撻里面放的奶油和老家的不一樣。我說:是什么滋味呢?”他說:不知道,就是覺得不一樣。”我說:“那你也要少吃點啦,小心體重又超標(biāo)了。”他笑了,發(fā)了鬼臉過來:“你看看這是誰?”一張照片被我點擊開。瘦削的臉龐,帶著成長后的堅毅,眼神十分篤定。我說:“不會是你吧?”他沒回答,又發(fā)張鬼臉過來。

  
  很多事物總是在我們以為會一成不變的時候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一種驚喜,是歲月施下的魔法,改變著我們。
  
  很多次小惠和蛋撻都問我:“頭像怎么還是以前的那個小孩,現(xiàn)在究竟變成什么樣了。”我說:“就是他呀,現(xiàn)在的我還是這個小孩呀。”
  
  你們,只需要記住從前我的樣子。那時我們都還沒有長大,時光美麗得沒有一點雜質(zhì)。
  
  母親帶我所見的海已經(jīng)找不到從前的影子,除了它的寬度和深度。
  
  在去海邊的車上我一直沒有說話,道路是新修的水泥路面,發(fā)出很燥熱的焦灼氣味,兩邊是被砍伐得只剩下木樁的樹林,樹葉堆在泥地上,像一張張遇難的面孔。我伏在車窗邊看著,心內(nèi)總在被一些隱形的思緒所撕咬,母親側(cè)過身,靠著我耳邊,說:“把身體放進(jìn)來,小心被沙粒刮到。”并讓司機關(guān)上了車窗。
  
  我的心灰灰的,形同雨天。自己也不看母親,低頭抓著手指。
  
  是什么想放開卻放不開,是什么一直想挽留卻留不?
  
  海不會說出任何答案。
  
  當(dāng)自己重新站在曾經(jīng)的地點上時,顯然已經(jīng)物是人非。海水依舊有力回?fù)糁呈h(yuǎn)處隱隱漂浮著星點般的漁船。母親怕海風(fēng)吹得我不適,便從身上脫下自己的風(fēng)衣搭在我肩上:“航,起風(fēng)了,披上它吧。”
  
  我搖搖頭。
  
  母親并沒有拿走風(fēng)衣,反而用手按在我肩上:“看看吧,海為什么會這么遼闊?”
  
  “是因為它包容。”母親自言一番,繼續(xù)看著我,“航,你也要學(xué)會這樣,千萬不要把自己封閉起來。一個人在這世上,是要走很長的一段路的,路上的風(fēng)浪永不止息,而你這樣,太脆弱了。脆弱的人會失去自己。航,媽媽不愿你這樣。”
  
  我的眼眶頃刻轉(zhuǎn)紅,但依舊沒有說話。
  
  母親抱住我,開始抽噎起來:“以后,我們還來看海。”
  
  我點點頭。在她溫?zé)岬谋郯蛑新劦胶K奈兜,咸澀卻發(fā)出悠遠(yuǎn)的香,如同那一刻沒有邊際的愛。
  
  而這樣的話,很久以前的以前,他們不也說過嗎?
  
  “小航,爺爺再帶你來看海的時候,對岸也應(yīng)該回來了。”是祖父的聲音。“小航,如果有一天我們坐船出海了,千萬別讓蛋撻知道。你知道嗎,他最近又胖啦!”是小惠的聲音。
  
  “小航,我偷偷告訴你,別和小惠說哦,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的。”是蛋撻的聲音。
  
  知道,知道,這些我都知道?墒呛_會記得那么清嗎,那么多的人在它的面前走過,停過,呼喊過,哭過,也歡笑過。它都記得嗎?
  
  后來,母親為了家中生計,開始到廠房里上班,整日忙忙碌碌,再也沒和我說過看海的事。
  
  多年以后,當(dāng)自己長出一張可以和這世界和諧相處的臉時,再看看那些站在我們身后,站在過去,站在黑白布景里的村落和大海,心里總有些難受,像被一雙來自時間的透明的手拿著鋒利的錐子刺進(jìn)心底柔軟的部分,全身注定要燃起一種很難滅掉的憂傷。
  
  時間讓很多人都捉起了迷藏,但又不同于孩提時那場簡單得沒有憂慮與困惑的游戲。不斷成長的歲月里,我們互相用紗布蒙住對方的眼睛,雙手捕風(fēng)捉影,在時間透明的陷阱之上游弋,內(nèi)心成為一條虛無的魚。
  
  在物欲橫流、行色匆匆的世界中,自己已經(jīng)很難再能體會到一些事物當(dāng)初的美。隨著灼灼年華的即刻逝去,很多事物也因自身的遠(yuǎn)去而變得微小,變得無關(guān)緊要,甚至終于會變得如同沒有存在過的那樣了。我們和過去的不斷疏離成了一則自然嚴(yán)明的律條。
  
  很多故事會像秋天的葉子一樣落下,很多人會在你身后被黃昏拉長的背影里走丟,世界在我們面前,是一座不斷重疊的迷宮。你或許不知道,當(dāng)我想轉(zhuǎn)過身來看你的時候,你不見了。


  
  夏末時候焚燒麥稈的田野,春天到來時伴著海風(fēng)而發(fā)出的蘭草香味,年輕的父親肩頭上騎著幼小的只能與這世界對視的孩子,城市邊緣沒有被現(xiàn)代機器占領(lǐng)的寂靜鄉(xiāng)野,我們出生的大地上曾經(jīng)傻傻以為可以朝夕相伴一輩子的人,都遠(yuǎn)去了。
  
  只是海水依舊在身后不停地潮漲潮退,仿佛少年,永遠(yuǎn)那么年輕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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