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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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如同小社會,許多特征微縮之后如實照搬。女性職員里未婚的有六成,除卻其中正打算和男友攜手朝民政局邁進的,還剩著一半面臨和我同樣的處境;蛟S正 因為這個大環(huán)境的“寬容”和“蕭條”,我得以浸泡在其中繼續(xù)保持心態(tài)的輕松。即便在邁入新年后,不出一個禮拜我就收到兩份請柬。新娘竟是跨了幾個部門,平 時甚至沒有機會在廁所憑水流聲溝通的陌生人。我還在苦惱該怎么辦,那天走進汪嵐的辦公室,看見她的碎紙機里一把紅色的“蘭州拉面”,對比我只敢把請柬用來 墊瓜子殼的小心翼翼,汪嵐確實擁有月收入翻我兩番的權(quán)利。
“如曦,下個禮拜在西安的會議你去出席吧。停留一個夜晚就行,不會太忙的。”汪嵐遞來一份邀請函。
“論壇?我要準(zhǔn)備發(fā)言稿嗎?”
“發(fā)言倒不用,但有幾個接洽需要你去聯(lián)絡(luò)一下。”汪嵐大我四歲,進公司則早了六年,算是我的頂頭上司,盡管遠離了少女時代,汪嵐卻駐顏有術(shù),摩擦系數(shù)等 于零的光滑皮膚可以活活將我倆的年齡顛倒過來,她是董潔張韶涵,我是蔡明宋丹丹。我進公司后第二年,汪嵐那個原本應(yīng)當(dāng)和她探討“新房該用什么地板”的未婚 夫棄婚了,我算得上全程目睹她是如何被拔下生命維持儀的插頭。汪嵐請了兩個禮拜假,最后累積太多工作使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尋上門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便應(yīng) 了門,衣著神態(tài)一切正常,并沒有同事們揣測的嘴唇染著雞血,嘴角粘著雞毛。聽我簡單說明來意后,她將我請進了客廳。房間里拉了小半幅窗簾,相對暗淡的日照 帶來別致的寧靜,屋角居然還有一盆順利生長的綠蘿,我始終緊繃的神經(jīng)至此總算稍稍放松,直到汪嵐隨后握著一只軟趴趴的一次性塑料杯走到我面前。“小心,很 燙。”她朝茶水面吹了吹氣,“不好意思,家里的玻璃杯都壞了。一個也沒有。”我將嘴唇湊上去的剎那,才突然聽懂,隨后意識到正面對著我的櫥柜,只有下半扇 還嵌著玻璃的門。原來自己終究踏入的是一個經(jīng)歷過毀滅性創(chuàng)傷的戰(zhàn)場,這里的一切都是傷員,此刻的靜謐也無非那些在自暴自棄中隨波逐流的心傷。
幾天后汪嵐回到公司,她剪了新發(fā)型,下擺稍微吹卷的短發(fā),上了定型水后非常好看。灰色系的服裝配幾個漂亮的耳環(huán),并很快把我的注意從她失敗的戀愛轉(zhuǎn)移到 那款最新的卡地亞手表上。“退了酒席后到手不少錢,干脆換個手表戴戴。”她發(fā)現(xiàn)我的語塞,“老總明天到?我去接吧,黃師傅昨天剛從桂林回來,我讓他這兩天 休息了。”
她從花雕五年陳迅速進化到皇家禮炮二十一年。品質(zhì)上的,年份上的。
我對西安并不陌生,大學(xué) 時 代曾經(jīng)沖著兵馬俑專程來此吃過羊肉泡饃,背著包當(dāng)驢友的四天三晚,同行的還有兩個鄰校的男生,在喝到微醺后三個人嚷嚷著要比賽誰尿得更遠,回程時又花得身 無分文,只能坐最便宜的綠色鐵皮車廂,看窗外的小徑上一輛拖拉機風(fēng)馳電掣地把我們甩在身后。等到入夜,坐在右手旁,總愛垮著肩膀站的男生之一像往昏暗的屋 子里隨手點亮燈光那樣自然又飛快地親了我。
只不過時至今日,我習(xí)慣了被塞在飛機機艙里,我的耳膜已經(jīng)能做到蚌殼狀開閉自如,偶 爾 一次涉足火車站也習(xí)慣性提前四十分鐘抵達檢票口以防“柜臺關(guān)閉”。而鄰座上輪番交換著情侶、夫妻,或者用鞋底節(jié)拍器一般踢著我手肘的小孩子。想起老媽在最 近幾年愛心爆發(fā),渴望兒孫的心情使她總在飯桌上繪聲繪色地和我描述表哥家的囝囝:“走起路來半個小屁股露在尿布外,可愛喲。”我不明白是什么使得這個描述 可以推出這個結(jié)論,又覺得小孩子總是可以莫名其妙地蠻不講理:“如果他長到十六歲還是這樣‘可愛’,那表哥的麻煩就大了。”這樣的言論卻總令老媽傷心: “誒,你這個丫頭,我什么時候能指望得上你呢……”
所以往事有什么好提的呢,從來只有失敗的人會對過往的美好念念不忘,像抱緊 懸 崖上那根脆弱的樹枝,恰恰讓自己的墜落在這番徒勞中顯得更加悲情。我怎么肯承認自己的失敗。走出賓館的剎那就覺得冷,我憑毫無根據(jù)的第六感在街上尋找尚未 打烊的雜貨小店。賓館所處的地理位置絕佳,一百米外就是長城墻,但提供的洗發(fā)水卻糟糕得讓我懷疑是前任住客留下的鼻涕。我咬著嘴唇滿大街尋找飄柔和力士, 已近深夜的街頭,連一片被晚風(fēng)卷起的落葉也幾乎是罕見的,可就在那個瞬間,城墻那邊的天空升起兩簇?zé)熁,有些零星,更有些勉強,好像它們是從往日歡慶時光 中被排除的小瑕疵,流放到這個空曠的廣場。我站住腳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用了異常大的力氣阻止自己像個失敗者那樣,無法克制與回憶苦苦糾纏的企圖。
“什么‘要獲得幸福啊’‘要找到真愛啊’這類念頭,你們不覺得很傻嗎,很莫名嗎?有這個必要嗎?怎么尋找?怎么獲得?我還真的很想聽聽看呀。倒是說給我 聽聽呀。”將第三瓶啤酒安置進肚子后,借著微醺的呼吸,我的手指像上了發(fā)條的指針,在同行的男生面前欲罷不能地搖個不停,“哪,你說,我講得對不對?”我 透支著可以在二十歲時盡興的瘋言瘋語,將腳下的涼鞋甩得老遠,再攀住同伴的一條胳膊,讓自己像條歪歪扭扭的毛巾那樣掛上去。
所 以 了,那時的我會如此傲慢地一口咬定,正如我從沒有動用“窮極一生去追尋”這類破釜沉舟、要把生命賠盡的決心,只為了去“尋獲愛情”。我總以為需要付出自己 百倍千倍努力的,應(yīng)該是事業(yè),是對疾病的抗?fàn),是對家族存亡的維護,而“愛情”這種東西,原本也不應(yīng)當(dāng)通過努力的途徑來獲得,它應(yīng)該早就在那兒了,它也勢 必會在那兒。在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上時的第一秒,或者更早,在月亮仍然沒有被拋出地球身體,宇宙還在安排各種內(nèi)部的運行軌跡時,便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只看我什 么時候遇見、什么時候領(lǐng)它走。它是唯一被“命中注定”的東西,所以,我急什么,我怕什么呢?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
“昨天把你的照片發(fā)給介紹人了,聽說男方看后覺得你還不錯,認為可以和你先見個面談一談。怎么樣,你幾時回來?”在我鼻尖發(fā)紅地躲進賓館電梯后,老媽的短 信抓住最后一線微弱的信號頑強地擠了進來。我感受著離地瞬間那須臾的失重感,從我身體中扯走的那個陰冷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呢?
在 這 個世界上,我可以靠自身的努力橫渡長江——你別笑,我說真的,八歲就開始參加游泳隊的資歷,曾為我贏得綽號“人肉魚雷”。我還可以靠自身的努力把名字寫滿 大街小巷,直到被警察帶走。我可以努力晉升,賺錢,出國深造,買房買車。這些我都可以努力做到。但我要怎么努力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呢?這個不是我獨自靠 努力就能實現(xiàn)的呀。父母的這份希望,我要怎么靠努力來實現(xiàn)呢?他們想要送我出門,給我穿上婚鞋,端兩碗湯圓出來表示和和美美,在小區(qū)門前放鞭炮,想改變我 戶口簿上的內(nèi)容,想為了春節(jié)我無法回來過年而傷心——他們居然向往這種傷心。這些是我努力就可以實現(xiàn)的么?我能怎么努力呢?去普陀山燒香時往貢箱里多扔些 銅板?看星座運程決定自己今天穿黑色還是白色?
就像一個自由落體的皮球,是無法靠什么“自身的努力”來改變下墜趨勢的,唯有等待外力的出現(xiàn),那冥冥中的、欣欣然的一雙掌心。
只不過我等了三十年,命中注定的人也許是在哪里迷路了吧,或者他被路邊小吃的美味耽擱了行程嗎,還是被一次風(fēng)暴一片蘆葦?shù)暮M涎恿四_步?他來得著實有些 晚,他來得姍姍又姍姍,讓我不得不懷疑——我像被無數(shù)泡沫哄抬著的船頭,高高地在波濤中揚起最后重重摔下那樣不得不懷疑,也許他根本就不會出現(xiàn),他根本就 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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