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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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呀——老鎖站在書房的門口顫顫地叫一聲。先生,二少爺、二少爺他已經(jīng)……書房內(nèi)雖沒有回應,但這恰恰說明先生正在為此而憂心。表面上,先生咳嗽一 聲,府里上下都為之一顫,其實他靠的只是威儀的震懾。一旦這種威儀被戳破,權(quán)威就如同被扎破的氣囊,里面的氣頓時會散失殆盡。
先生踱到書房門邊,想開門讓老鎖進來商量一下,手觸到門上卻又縮回了。老鎖不敲門,是并不想進書房——這扇門還是不打開的好。隔著門,先生有點色厲內(nèi)荏地說道:他已經(jīng)怎么著了?他上天了?入地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天戳破還是能把地震陷?!
先生,先生呀,我、我斗膽說一句你的不是——你不該不允呀……我想再斗膽自作一回主張——我要去對二少爺說,說你已應允了……老鎖的一只手扶在門框上,哆哆嗦嗦地摩挲著。
書房內(nèi)的先生卻沒了回應。
老鎖將嘴拱到了門縫,接下來說的話變成了竊竊私語:先生呀……你怎么不想想后果呢?二少爺?shù)耐犬吘?hellip;…拱在他心里的那個包被提早挑破了。剛拱起的這個包,又被你挑破了。俗語說:“癤子挑破了頭,力氣大似牛。”知子莫如父,先生,你要為府上的將來和門庭多想想呀……
嗨……門縫里擠出了先生悵然痛楚的一聲嘆息。
先生當然明白老鎖說的“包”是什么意思。第一個包指的是二少爺想接管家業(yè);第二個包自然指的是到巡檢衙門當官的機遇。真是難為老鎖了,顯然他不愿明說二少爺心里爭著接管家業(yè),更不愿明說叢府兄弟、父子之間要發(fā)生不可料想的爭斗,會釀出什么不可料想的禍殃。
老鎖呀……先生凄楚悲涼的話語,抽絲般從門縫里抽了出來。我豈能看不出來?可衙門管的是千家萬戶呀,老二他是那塊料么……
先生,順其自然吧,順其自然才自然呀。你就權(quán)當二少爺真是衙門里當官的料,權(quán)當他命里注定有哩……老鎖的聲音也充滿了悲戚。
老鎖呀,老鎖……但愿,但愿吧……門縫抽出的聲音游絲般纖弱可憐兮兮了,老鎖,你是管家,我不是管家,我是越來越不知該怎么辦了……
門外的老鎖已是淚眼盈盈了,可憐的先生呀……有誰能想得到,八面威風富甲一方大叢府的主子,心里竟裝著這般無奈的苦呀……先生呀,其實我、我已經(jīng)對二少爺說了,你已應允他進巡檢衙門了……
先生是多么感激老鎖沒開門進書房呀,否則將是多么難以面對呀;更感激老鎖的越俎代庖自作主張,否則真不知如何收回成命了……
歪打正著,去巡檢司的機會,還真讓二少爺以癲狂暴戾持守住了,他終于如愿走馬上任,當上了衛(wèi)城巡檢司衙門管巡查的官員。
幾個月后,挺立的界碑、連綴的鐵蒺蔾網(wǎng),終于將大清國威海衛(wèi)738.15平方公里的土地圈成了大英租界;租界內(nèi)12萬大清國的百姓,則變成了米字旗麾下的子民。山東巡撫袁世凱代表大清朝廷,接受了英方圈定的租界線。
威海衛(wèi)租界變成了國中國,在這片國中國之內(nèi),四面城墻包圍的威海衛(wèi)城內(nèi),卻仍在大清國的治下,衛(wèi)城則變成了國中國的國中國了。
近兩年先生一直將自己圈在衛(wèi)城內(nèi),在衛(wèi)城內(nèi),他還能保持自己依然是大清國子民的感覺,但老是貓在大宅里,感覺時間越來越慢得難以忍受了。他時常對老鎖感慨:我怎么覺得時間過得越來越慢了呀,慢得讓我懶得睜眼看,慢得讓我不知時辰了。
其實老鎖更明顯地感到衛(wèi)城里的時間變慢了,因為他見識了衛(wèi)城外變快了的時間,兩下里對比,更覺得衛(wèi)城內(nèi)的時間鮮明地變慢了。他多次委婉地勸先生去城外走走看看,先生挺了脖子說:衛(wèi)城外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人家的國了么?我去看什么?
老鎖說:衛(wèi)城外變了,大變了……
什么變了?
老鎖囁嚅著:什么都變了,時間也變得飛快了……他們是用鞭子在抽打時間——時間變成了鞭子抽打的陀螺呀……你老這么窩在城里,怕是會窩出毛病來呀……
不幸讓老鎖言中了,那天,先生突然大叫:天哪,我看不見時間了,看不見時間了……
府上的人全嚇壞了,這怪異的病癥比得了魔癥還不可思議,還令人毛骨悚然。
府上的人對此束手無策,只好把看病的郎中悄悄地招到府上來了。
剛開始先生拒絕郎中給他看病,架不住眾人的勸說,他只好嘆一聲:看來我只能當個病人了,不當也不成了。便任由郎中擺弄了。
幾個郎中的藥方并不見效果,更多的郎中便走馬燈般地被招來了。叢府的深宅大院日夜被熬煎草藥的味道熬煎著。
先生越來越深地沉在看不見時間的病巢里了。
一大早,熬過了混混沌沌夜晚的先生,又混混沌沌地來到了書房。不是說先生清醒地意識到天亮了才來書房,而是迷迷糊糊正趕上天亮時分來到了書房。看看吧,他坐在書房的藤椅上跟躺在炕上一樣,仍然是迷迷糊糊。
花兒來到了書房。她先是在房門前怔了一下,無聲地噓了一口氣,然后似乎是駕著這股氣無聲無息地飄進了書房。
先生不是曾向大娘吩咐過,別讓花兒再單獨進書房了么?雖然先生并未再解除這道禁令,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道禁令自然而然地失效了,進書房端茶送水收拾打 理的依然變成了花兒。偌大的叢府,似乎再沒別人可替代花兒勝任這份工作了。先生得了看不見時間的病后,花兒比以前更加貼近了先生,變成了時時提醒先生時間 的時間。
再來仔細看一看花兒吧。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面如花朵、神采奕奕的姑娘了。她的面色已經(jīng)變得凄白,眉眼透出的唯有凄苦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肅穆的女人了。
先生頭很別扭地歪在藤椅上,閉著眼,但眼珠卻在眼皮下不安地骨碌骨碌翻轉(zhuǎn)著,眼皮也不時地抽搐、戰(zhàn)栗。臉面不時聚起痛苦的皺紋,細密的汗珠在愈來愈突兀 的額頭滲出來。花兒再清楚不過,那絕不是睡得香、睡得沉而冒出的睡汗,那是頭腦被連綿的痛苦擠壓而滲出的腦汁……悲憤和疚痛、不是病的病,已經(jīng)把面前的先 生折磨得苦不堪言甚至生不如死了。痛憐的波瀾不可遏制地在花兒心中涌動了,心頭也隨之一下一下地抽搐了。她暗暗長嘆一口氣,身不由己地靠近先生,禁不住掏 出了自己的一塊巾帕,在先生的額頭深情、輕輕地揩揉著,如同對待自己患病的嬰孩。
揩揉的巾帕似乎有了熨斗的功效,先生面部痛苦 的 皺紋漸漸地被熨平了,表情也漸漸變得松弛舒緩了……這細微的變化令花兒欣喜不已,似乎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勵和慰藉,又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驅(qū)使著,忌諱 和羞赧全消失了,手中的巾帕如同蟬衣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地蛻落了,手指顫巍巍蛇一般爬上了先生的額頭,忘情地一下一下地揉撫起先生的額頭、面部了……
花兒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心中的情愫深潭起了波瀾,心閘不知不覺間開啟了,泉流奔涌而出,淌過手指滲透進了先生干涸的頭顱里……
先生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頭腦,漸漸地有了異樣的感覺:天靈蓋似乎被神靈開啟,一股挾著甘露清洌的風飄逸而至……混沌的頭腦不再是昏暗一片——天地開啟了,神清氣爽了……
這么多年來,花兒的手第一次深切、刻骨銘心地落在了先生的頭顱上,揉進了先生的魂靈里……
天哪——瞬間,先生觸到了讓他嚇了一跳的感覺——花兒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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