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紅樓夢》里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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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絕少看到那種對于愛情的自由的、飽滿的、酣暢的描寫,絕少看到對于愛情、對于女性的贊美與推崇。當然,有很精彩的欲說還休的傷春、單戀、相思或一時的感情之波的描寫,諸如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晏殊的“油壁香車不再逢……山高水遠一般同”……有很深摯感人的悼亡詩!对娊(jīng)》《樂府》中有一些比較健康的愛情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畢竟失之于簡單!赌档ねぁ分械膼矍槟軌蚩缭缴c死的界限,強烈則夠強烈了,內(nèi)涵卻并不豐滿,無非是傷春懷春的相當原始的情愛情欲!段鲙洝穼懙梦淖謽O美,卻亦輕薄,流露著艷趣,與其說它對愛情的態(tài)度是審美的不如說是游戲的。古典小說的愛情描寫更差,《三國演義》里的人物不談愛情,一位領(lǐng)導同志20世紀50年代60年代還常以此做例子做依據(jù),論證愛情并非什么“永恒主題”(可見“樣板戲”里無愛情也不是事出無因呀)。《西游記》里的愛情則是妖精與豬八戒的專利!端疂G傳》里的愛情與淫婦是同義語,而英雄豪杰中的許多人——武松、楊雄、宋江——都是有手刃淫婦的光輝記錄的,只有林沖,似乎對自己的妻子頗有感情。其他一些話本、戲曲作品中,則把愛情題材納入道德倫理范疇特別是女性的即《女兒經(jīng)》的道德范疇!督鹌棵贰返男悦鑼懖徽撊绾畏潘链竽,那種把愛情特別是把性愛視為一種淫蕩的惡德的基本的否定傾向,與“三言”“二拍”之類并無區(qū)別。
從這方面看,《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與愛情觀就特別引人注目。在《紅樓夢》中,愛情不再是單純的男性與女性的相互吸引、戲弄或家庭倫理義務,愛情也不再只是邪惡的同義語。在這本書里,愛情是這樣地充滿了生活的具體內(nèi)容,愛情彌漫在生活中,生活充溢在愛情里。愛情擁抱著整個的生活,而生活又主宰著規(guī)定著愛情的形式、內(nèi)容、走向與最終結(jié)局。這樣,愛情是愛情,是性(《紅樓夢》絲毫不回避這一點,當然,從對賈璉賈珍的描寫中可以看出此書對于單純的肉欲的厭惡嫌棄)。愛情也是文化,是歷史,是社會風習,是階級意識,更是人本身,是人的性格與人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歷史屬性的綜合體現(xiàn)。曹雪芹不可能擺脫封建社會的節(jié)烈觀、階級觀、禁欲觀。當他寫到趙姨娘、寫到尤二姐、寫到賈瑞乃至以全知的作者的身份跳出來評價寶玉的時候,都很明顯地流露了這一點。但整個說來,作者對于男女之間的靈與肉的交往,寫得相當客觀。實際上他是跳出了封建的道德評價或男性自我中心的以女性為玩物(后者甚至在當代作家如張賢亮的作品中亦有不自覺的流露)的傳統(tǒng)觀念的框子來寫愛情的。《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與其他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相比,卓然不群,無比地更自然、更真實、更不受拘束、更豐滿,既不流于陳腐,又不流于輕薄,端的是獨一無二的奇書也!
《紅樓夢》在結(jié)構(gòu)上喜歡用先鳥瞰后鋪陳展開的方法。所以開宗明義先講題旨題名,先講石頭的故事、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故事,先由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再寫林黛玉自外面進入榮國府,再寫劉姥姥進榮國府,然后這才慢慢將各種人物各種情節(jié)開動表演起來。在愛情描寫上亦是如此。在大致上尚未展開寫各人的愛情經(jīng)驗之前,先來一段“賈寶玉神游太虛境”,先來一段謎語式的對于“金陵十二釵”的命運的概括性預言,先給讀者擺出一個大概的陣式——叫作迷魂陣也可以,然后才有彼時彼地的栩栩如生的描述。讀了“太虛幻境”章節(jié),讀者當更受到吸引愿意去知其詳去親身領(lǐng)略一番(所謂親身領(lǐng)略當然也只是書本上的),這樣“太虛幻境”一章就起了導游的作用,懸念的作用。而當讀到那些生動的宛如正在進行時的描述時,讀者卻已經(jīng)預知了哪怕是充滿了青春活力的事件后面的悲慘結(jié)局,“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魯迅語)。這樣“太虛幻境”一章就起了間離作用,再寫得栩栩如生也好,正在進行感同身受也好,其實都是破滅后的回憶,夢幻般的追思,給整個《紅樓夢》譜出了挽歌的主調(diào),使一切“現(xiàn)在進行時”都成了“過去完成時”,如同看戲,幕開了以后演得無論何等紅火,觀眾知道,甚至觀眾也在期待著劇終落幕、鼓掌謝幕后的岑寂。這在審美上,是很有一番效果的。
“幻境”的謎語式的描寫當然也是一種文字游戲,諧音組字比喻乃至畫謎,都是中國文人喜歡玩賞乃至賣弄的。即使是有血有淚的至誠之作,仍然不排斥游戲的因子,古今中外皆然。(如莎士比亞劇作。)倒是有幾位我國當代青年,突然發(fā)現(xiàn)了個什么“崇高感”“宗教感”之類的詞,立即視游戲為罪惡為大逆不道,與“玩文學”“玩批評”的主張各執(zhí)一詞地咋咋呼呼起來。
“幻境”的謎語也當真帶來了悲哀的宿命色彩。這里,與其把宿命當做一種理念、一種哲學或宗教、一種世界觀,不如將之視做一種情感體驗,一種感覺。愛情的強烈、不由自主、無可理喻與難以預見前景,再加上中國的一次式婚姻的“終身大事”的威嚴性,愛情生活中種種偶然因素的決定性作用和一經(jīng)“決定”以后偶然向必然性向強迫性的轉(zhuǎn)換,不能不使許多人特別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有所愛情覺醒愛情體驗的人感到愛情是宿命,乃至是宿債,是前輩子造了孽。愛情不像自由的選擇,倒更像是早已規(guī)定在“太虛幻境”“警幻仙子”那里的正冊、副冊、又副冊上的天條。愛情是“幽微靈秀”之地,卻又是“無可奈何”之天,誰能奈何得了命運呢?除了用命運來解釋一切實乃不去解釋一切而外,又怎么解釋這些鐘情男女的悲慘結(jié)局,愛情的悲慘結(jié)局,有情人難成眷屬的遺憾呢?
愛情是宿命的,愛情本身就是悲劇,人就是悲劇。“幻境”是由“結(jié)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薄命司”等等組成的。愛情就是眼淚,愛情就是哭泣,愛情就是薄命!當然,這首先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社會悲劇,但是,即使社會進步,觀念新潮,愈是深情就愈飽含著痛苦,愛情中充滿著遺憾,愛情悲劇帶有人生悲劇的永恒性質(zhì),這又是誰能否認的呢?嗚呼,孽海情天,離恨之天,灌愁之海,春恨秋悲皆自惹,所謂欲望便生煩惱,這又有些佛家的悲憫情懷了。
通過“幻境”,本書著重渲染了對于愛情的荒唐感,摩登一點的術(shù)語就是“荒誕感”了。所謂癡男怨女,所謂“乖張怪譎”,所謂“警其癡頑”,所謂虛幻,不論曾經(jīng)是怎樣美麗,雖是“萬艷同杯”“香冽異常”,終于還是“水中月”“鏡中花”“空勞牽掛”!這是一個基本的矛盾,悲劇性的矛盾。一方面是用盡了各種貶詞悲詞乃至嘲弄之詞來否定愛情、抹殺愛情,至少是拚命顯示一個愛情上的“過來人”的超脫曠達,所謂色即是空而已,另一方面,又用種種美麗動情的詞句“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賈寶玉所患的愛情病,既是實在的,又是轉(zhuǎn)瞬即逝因而成為虛幻的,既是真誠的,又是自惹自找的呆癡狂病。是的,在《紅樓夢》里,愛情是一種病,是一種深入膏肓的疾患,藥石難醫(yī),病灶難除,好可憐的人啊人!情便是癡,情便是誤,情便是悲,情便是苦。只有槁木死灰式的李紈與天生心冷的惜春能免受這種苦楚。甚至于潔身自好秉性孤高的妙玉,情緣未斷,改造得不徹底,最后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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