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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小說的隨意性與規(guī)定性

  隨意性與規(guī)定性,這是相悖的兩種美學觀念。從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或唯美主義或浪漫主義來講,文學正如戲劇表演,是有自己的“最高任務”的;蚴亲畹湫妥顪蚀_最生動地表現(xiàn)現(xiàn)實,或是最大程度地追求美,或是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熱情和激情,由于“主義”的不同,各有其一元化的最佳選擇最佳標準。所以托爾斯泰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自己描寫馬斯洛娃的肖像的手稿,直到把肖像寫到字字精當,添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的不可更易的程度。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之死也是這樣,時間、地點、氛圍、心理過程、事件過程之細膩準確,像雕刻一樣地分明和確定。非現(xiàn)實主義在規(guī)定性上就差一點,雨果在寫作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那種氣勢澎湃、大火怒潮一樣的激情,俯拾皆是,推波助瀾,極盡渲染鋪張之能事。但最根本的情節(jié)樞紐,那種大善大惡,大悲大喜,大開大闔的地方,為了表現(xiàn)強烈的對比,強烈的人類情感,一切也是規(guī)定死了的,不可更易的。
  
  曹雪芹與這些西洋大家有所不同。首先他不懂什么文藝學上的這主義那主義,他不囿于一種體系一種規(guī)則所提出的最高任務最高標準。他的選擇其實是多向的多元的。從第一回已經(jīng)說明,懷舊——“欲將已往賴天恩祖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解悶——“……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紀實——“按跡尋蹤,不敢稍加穿鑿……”,警世——“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這些都是作者聲明了的。此外,作者未明確聲明但實際給自己提供的任務中,似還有求全與炫己兩項。求全即搞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所謂“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其實不僅這些,作者不放過機會細寫園林、烹調(diào)、醫(yī)藥、戲曲、僧尼、巫祝、典制、禮數(shù)、服裝、首飾、陳設、工藝、書畫,以至紅白喜事種種,不但求真求味求精而且求全。炫己則是既炫耀自己的才學知識包括雜學知識,又炫耀自己有而別人難有的封建上層生活經(jīng)驗體驗!都t樓夢》的紀實性懷舊性與警世性是嚴肅的!都t樓夢》的假語村言花花哨哨的東西,它的游戲性炫耀性夢幻性又是隨意的。一上來兩個人物,一個叫賈雨村一個叫甄士隱,這兩個人名就起得隨意之至。晴雯被逐至死,寫得十分悲慘,令人憤懣憐惜而灑淚。偏又小丫頭胡謅,寶玉信以為真,“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一回,此回目就相當隨意。真實的描寫轉(zhuǎn)為陳腐的駢體,雖有“鳩鴆惡其高……葹妒其臭……”這樣的激憤之語,整個來說,卻是哀而不傷,將無法排解的悲哀納入有章可循的俗套,把情感的宣泄變?yōu)檎Z言文字的推敲,情感反而受到了節(jié)制。果然,黛玉聽到后問起,寶玉說:“原不過是我一時的玩意兒……”接著二人討論起文字潤色來了。這與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的寫法是何等地不同!
  
  秦可卿的描寫亦是如此,作者似乎在與讀者捉迷藏。秦之美麗迷人,呼之欲出。秦之病之死,則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秦之聰明要強,全靠敲響邊鼓——嚇回了金氏璜大奶奶。秦之風流淫蕩,欲說還休,請君自己回味。秦托夢給王熙鳳,更想假秦之口以說作者要說的話。說這完全是隨意筆墨,也不盡然。蓋秦氏是金陵十二釵中第一個走向黃泉路的人,她的死不僅有具體性也有抽象性,她的死本身就意味著“登高跌重”“樹倒猢孫散”的開始。而且,一經(jīng)辭世,便入仙境(仙境也是幻境),自可說一些比常人高明遠見的話。其次,秦氏甚美貌,而曹雪芹恰如賈寶玉,是崇尚美的,為之隱惡揚善,乃至通過托夢給她增加一圈光環(huán),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故而脂硯齋因托夢一節(jié)秦氏“其言其意令人感服”,而命“芹溪赦之”,略去了關(guān)于秦氏亂倫“淫喪天香樓”的太露的描寫。
  
  我不知道為什么中國的小說可以寫得這樣自由、隨意,得心應手。可能是由于小說在古代中國難登大雅之堂,其主要目的是娛樂大眾,沒有哪個中國古代小說家擺出一副“憂國憂民”“一字千鈞”“人類的良心”“思想家”的陣仗。這種“玩文學”的小說傳統(tǒng)正與詩文的“興、觀、群、怨”與“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一樣久遠?赡苁怯捎诶锨f禪宗等思潮的影響,齊善惡,同悲喜,色即是空,鼓盆而歌,神游于六合之外——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用詭辯與佯狂為自己締造了一個打不倒奪不走的精神王國,豁達而又悲涼地干脆把人生看成一場大夢,一個玩笑,叫做玩世不恭。可能這本身也是一種阿Q主義,一種掩耳盜鈴,明明很悲慘,卻是滿臉的嘻笑,明明很憤怒,卻又略去一切刺激而聲稱自己與秦可卿一樣地溫柔和平?赡芤才c中國人的一種樸素的宿命論有關(guān),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黛玉要死寶玉要當和尚,想讓它不發(fā)生亦不可能,都是有定數(shù)的,何悲喜之有?


  
  從文化心態(tài)上說,當今有識之士可能對這種隨意性更愿意批判之否定之揚棄之。從“小說學”的角度卻很難將這種更多游戲性的小說觀與洋大師們的小說觀分出個高下。這種自由心態(tài)的小說,多元價值取向的小說,不戴悲壯嚴肅的面具的小說完全可以寫得更好,如《紅樓夢》。而從一個高層面來看,游戲中自有真情真知真意味,游戲中更有一種“翻過筋斗”以后“看破紅塵”以后的智慧與超拔。其實,游戲與崇高也不是截然對立的。精神境界十分崇高的人未必一定厭棄游戲。如果從一味追求崇高的標準來衡量,“樣板戲”確實達到了頂峰,但整個樣板戲的故事,不也是一場游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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