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寶玉與黛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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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由于寶玉跟隨賈政邊逛大觀園邊擬匾額對聯(lián)“圓滿成功”,被小廝們共了產(chǎn):“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小廝們趁喜打劫,給森嚴的主仆階級關(guān)系中,增加了一些人情的、天真的、胡打亂鬧的潤滑因素與緩沖因素)。黛玉過來,不調(diào)查不研究不容寶玉答辯便判定寶玉“把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立即“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雖是冤案,但沖突還是孩子氣的。這才有十九回的“靜日玉生香”,兩個孩子的說說笑笑。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天真了。二十回“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不再是個別事件的誤會誤判,而是兩個人不同的處境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公共關(guān)系”狀況的矛盾了。黛玉說:“你又來做什么,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寶玉心急,上前悄悄解釋,第一次嚴正聲明確認自己與黛玉的特殊關(guān)系。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他(指寶釵)?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嗚呼,心之相知、相和、相通,亦大矣!難矣!苦矣!心不能表達也無法表達,寶玉不會叫“親愛的”,黛玉不會去叫“我的達令”,兩個人不能合唱“我愛你,我要你,我需要你”(這是“貓王”唱紅的一首歌曲的題目)。心不是酒,不能斟給對方“品嘗”。心不是荷包,不能饋贈又不能隨身攜帶!心又不能用一把尖刀割將出來給對方看,像此后黛玉夢中所見那樣!愛其人而又難知其心不見其心,該有多苦!黛玉其實什么都沒有,只有這一顆對寶玉的心!寶玉看起來什么都有,這種“都有”便淹沒了埋沒了寶玉對黛玉的心!這樣,就注定了兩顆年輕的心相知又無法相知,相和又不能相和,相通又終于不通!兩個人處境心境如此不同,兩個人的愛情又怎能不自始便充滿猜忌和隔膜、誤解呢?在一個不允許愛的時間和地點,愛了,不就是罪孽嗎?
黛玉明明因?qū)氂袷?ldquo;打?qū)毥憬隳抢飦?rdquo;而生氣而冷笑而尖言刻語,卻又責備寶玉把自己看成了“什么人”了,她否認自己有疏遠寶玉寶釵關(guān)系的動機。這也是一件扯不清的話題。嫉妒是客觀的存在。但嫉妒不是目的不是本質(zhì)也不是動機。嫉妒來自黛玉的愛,來自黛玉的心聲(雖然沒有吐露)要求回應。而且要求的是寶玉的全身心地回應而不是一部分地回應。確實,她要求的是寶玉對自己的心的絕對回應而不是寶玉對寶釵如何如何。站在林黛玉的立場上完全可以說她對二個寶的關(guān)系并無興趣。無興趣而又極敏感,因為她看不到抓不住寶玉的心上脈搏。寶玉又如何能明晰這一切,如何做出自己的回應呢?他能緊緊地擁抱,給她一個熱吻嗎?他能像與襲人一樣,同領(lǐng)那“警幻所訓之事”嗎?這不也是活活要寶玉的命嗎?
底下,第二十三回,大自然的春天催發(fā)著寶玉和黛玉的青春的覺醒與萌動。古今小說戲曲,用語言賦予這種朦朦朧朧的不自在、煩悶、心事以更加鮮明的形式——自古以來文學就起這種“壞作用”,奈何!黛玉同樣也共鳴于愛情的詩文,但黛玉又害怕著這愛情的語言。寶玉初則說:“我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不但面紅耳赤而且嗔怒,斥之為“淫詞艷曲”“混帳話”,并揚言要向“上”匯報。繼則二十六回,寶玉又引用《西廂記》上的更加露骨的調(diào)情的話:“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把黛玉甚至氣哭了。與此同時,黛玉自己卻私下與這些“淫詞艷曲”共鳴,為《牡丹亭》上的一些句子“如醉如癡”“眼中落淚”,甚至自己嘆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是公認黛玉率真,表里如一,不會拐彎嗎?為什么在愛情文學語言上變得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兩面派”起來?就因為“萬惡淫為首”的道德觀念特別是這種觀念對于女性的威懾力量大大地超過了其他一切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準則。這種嚴格抑制愛情特別是女性的情愛的道德準則比起其他準則來更為普及,更獲得普遍的認同,更得到廣泛的乃至自發(fā)的維護。時至今日,抓“生活問題”仍是把人搞臭的捷徑。時至今日,在農(nóng)村,抓奸之類的事仍然是既有吸引力刺激性又給人以道德滿足的盛事。講了那么多仁義道德,這方面的監(jiān)督壓制卻成了首要核心,確實值得從生理學、心理學、倫理學、文化學各個層面予以認真分析。同時這也說明,一種非人性的規(guī)范的權(quán)威,必然造就出一大批兩面派來。不僅賈珍賈璉之流是兩面派,口頭上講仁義道德,行為上男盜女娼,而且連孤標傲世、富有叛道精神的林黛玉,也不敢公然將規(guī)范突破得太多。封建社會的人特別是女人,認為“淫”的罪惡甚至超過圖財害命,這種觀念確實十分驚人。順便提一下,在“弄權(quán)鐵檻寺”時聲明自己不相信“陰司地獄報應”,因而無所不能為的鳳姐,為什么對賈瑞的調(diào)情下如此的毒手?除了生性狠毒以外,也還因為,王熙鳳堅信自己對賈瑞的殘酷做法是正義的。賈瑞調(diào)情調(diào)到自己頭上,是最大的“禽獸”行為,也是對自己的最大侮辱(試想寶玉黛玉如此深情,但寶玉引用一句“艷詞”,仍被黛玉認為是“欺負了自己”),所以鳳姐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即下決心:“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里!”
一日,晚飯后黛玉去看寶玉,幾個丫頭沒聽出她的聲音,沒給她開門,使她悲泣嗚咽,哭得連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也不忍聽,“忒楞楞飛起遠避”,天人感應,悲得如此浪漫,如此美。黛玉對寶玉這一段情,也太脆弱了!愛得越深、越專一,越成為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的唯一寄托與唯一奉獻,就越發(fā)要求著、期待著對方的全部注意、全部感情、全身心的契合的歡欣,這樣的要求和期待既執(zhí)著又敏銳,既強烈又脆弱,也許可以說這種感情是浪漫的,這種要求是不現(xiàn)實的,結(jié)果,這種感情要求必然變得十分挑剔、十分多心,不能容忍不能冷靜對待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剎冷淡和疏失。這固然是黛玉處境的脆弱所造成的,卻也是少女的癡情所注定了的。所以,情是冤孽,也是“債”。
第二十八回,寶玉對黛玉一番掏心窩子的表白,十分感人,讀之令人淚下。寶玉先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黛玉一聽,不由站住,問“當初怎么樣?今日怎么樣?”這段對話很有戲曲舞臺風格。底下寶玉的話,一直說到“……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寶玉是哭著說的,讀起來每次都令人下淚。男女之情,深摯若此,艱難若此,是至情也!寶玉也有偷雞摸狗之類的勾當,不僅對襲人對秦鐘,就是寶釵、鴛鴦的“雪白的膀子”之類也吸引過他的目光。唯獨在黛玉面前,寶玉換了另一個人,這真是愛情的凈化力量!
愛情是凈化的力量,也是毀滅的力量!寶玉痛哭著掙扎著激動著說出這么一大套話,黛玉一聽,這才把“昨晚”的受阻門外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每次黛玉為寶玉要死要活,終于為寶玉而死。每次寶玉被黛玉之愛——折磨個死去活來,兩個人的心靈也才有所相通相知;這樣的愛情是不能成功的,上帝是不允許這樣的愛情的,因為這樣的愛情比上帝還有力量,比生命還有力量;林黛玉淚盡而逝,淚,就是這種至情的最美的花朵了。難道能夠設(shè)想好一些的結(jié)局?
有時候筆者也想,莫非這種至情正是性壓抑的結(jié)果?如果此二位生活在“性解放”的氛圍中,相悅就相約“睏覺”,還有什么情什么愛?如果此二人的情伴隨著強健、飽滿、淋漓的性愛,那又還有多少情?正是在巨大的約束和壓力下面,愛情的深谷在蜿蜒,愛情的地火在燃燒,性與愛既是不能分離的又是常常難以得兼的,這不也是人類的“兩難處境”之一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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