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大事件——寶玉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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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是小說上半部的一大高潮。本書沒有寫到戰(zhàn)爭革命造反鎮(zhèn)壓,沒有寫到暴力犯罪偵緝搜捕,沒有寫到地震洪水空難車禍,沒有寫到復仇刺殺間諜陰謀,這次挨打就算是夠刺激的了。
挨打的表面原因是與琪官關系的敗露及金釧之事。金釧投井,這本身就是一個極不祥的警號。前面寫秦可卿之死也有所震動,但可卿不是寶玉圈子——陣營中人物,死得撲朔迷離,又早有病,她的死與喪事很重大,但未見很大的沖擊波。金釧不同,其死明明白白地與寶玉、與寶玉的親娘王夫人有關。當然,賈政大怒還是由于賈環(huán)的添油加醋“誣告”。曹雪芹寫各種人物應該說是相當客觀的,褒貶不形于色的,他的人物是“圓”的而不是扁的。從寶玉起,黛玉寶釵也罷,王熙鳳也罷,晴雯襲人也罷,賈政也罷,寫得都很立體,不搞那種簡單化的善惡白黑處理,這也是《紅樓夢》有別于其他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地方,它不對人物進行簡單化的道德定性與道德裁決。唯獨對于趙姨娘與賈環(huán),筆到之處,充滿厭惡。賈環(huán)做個謎語也是那等拙劣不通。賈環(huán)一有機會就用卑劣手段對乃兄下毒手,把蠟推倒燙傷寶玉之手,夠惡劣的了,此次誣告更下作,真是個下流胚子。但這種寫法總令人覺得有失公允,賈環(huán)這個人物失去了更多的深度和可評論性。這種寫法不免使人懷疑曹雪芹心理上有一種刻骨的厭恨,說不定他自己有過這種與庶出兄弟的關系方面的極不愉快的經(jīng)驗。
賈政與寶玉的矛盾的焦點在于價值觀念、人生道路的選擇、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換句話說,是兩種世界觀兩種價值取向兩種文化思潮的斗爭。賈政希望寶玉成材,光宗耀祖。寶玉偏偏拒絕成材。賈政要的是道德文章、仕途經(jīng)濟。寶玉要的是情場、是知己、是得樂且樂得過且過,反正最后化灰化煙。寶玉的思想里充滿著頹廢。而維護正統(tǒng)者是容不得頹廢的。嵇康不造反也有罪,因為他頹廢。三十三回賈政一見寶玉那副灰溜溜的樣子就來了氣。頹廢永遠不是主流,不是正統(tǒng),對國計民生家業(yè)不利,寶玉自知,所以不論何時一見賈政就如老鼠見了貓一樣。這不僅因為賈政是父親,父為子綱,而且因為賈政是正統(tǒng)而寶玉是異端,是“頑劣”“不肖”“無能”“狂癡”乃至“下流”,在封建社會非正統(tǒng)不僅是觀念問題,而且是生理健康與道德狀況的可疑。
這樣一種世界觀沖突,最后演變?yōu)楸┝_突,賈政不僅用言語和態(tài)度,最后還要用“板子”來批判寶玉,這是必然的。因為二者不可調(diào)和。因為寶玉這只老鼠雖然怕貓,卻頑固地堅持自己的鼠性,拒絕與貓認同。而且寶玉有賈母的護持,有眾姐妹眾丫頭的好感。寶玉被打了個不亦樂乎,一個個女孩子來慰問,連寶釵都為他紅了臉、咽住話,寶玉因之竟然“心中大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一生事業(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然后,寶玉向黛玉宣告:“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的選擇,鐵定了。
寶玉挨打是一個疾風暴雨的大場面,要寫得急,才有氣氛。三十三回從寶玉撞到賈政懷里到挨打,迅雷不及掩耳,琪官事件、金釧事件,賈政不審不察,火氣上來就揍,沒有了程序。連作者在此也來不及細描。但整個過程又寫得很有層次,很有區(qū)分,兩個“插曲”最令人擊節(jié)贊賞。一個是王夫人來了,從哭寶玉到哭起賈珠來,而一哭賈珠賈珠的遺孀李紈也大哭起來。王夫人哭道:“若有你(賈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這是以退為進,表面上是貶寶玉而褒賈珠,實際上是提醒丈夫,長子已夭,還要要次子的命嗎?實際上突出了寶玉的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彌補的位置,使形勢更為嚴峻,使賈政感情上也受到極大壓力,迫使賈政不能不把對王夫人、對賈珠、以至對李紈的情分與寶玉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一是賈母來后制止了賈政的暴力行為,丫環(huán)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遭到鳳姐訓斥:“糊涂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的這么個樣,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即使這樣的混亂中,王熙鳳仍然是透著干練和周到!有了這些陪襯,挨打種種就更加真實立體可信。
挨打的沖擊波很多很多。賈政其實是失敗了,孝的要求本身就包含著悖論,賈政要孝賈母就無法再要求寶玉孝自己。賈政可以向來勸的門客指出寶玉的問題會發(fā)展到“弒君殺父”的地步,是個令生死攸關的問題,卻不敢向賈母抬出這樣的大帽子。賈政的虎頭蛇尾使挨打一事帶上了喜劇性色彩,雖然這一節(jié)幾乎人人都哭了,哭得其實相當可笑。
寶玉通過這次挨打,他的獨特的價值取向更加頑強了。寶釵這是第一次動了情,使泛愛博愛的寶玉大為滿足。襲人說薛蟠說漏了嘴,寶釵一面處之泰然一面回家找薛蟠算賬,無怪乎薛蟠氣急敗壞,被迫揭露了寶釵的私心,打中要害。襲人通過發(fā)表批評寶玉的有遠見有責任感的評論而取得了王夫人的感激涕零的信任,寶玉和黛玉的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更加深化。寶玉送給黛玉舊手帕,黛玉在上面題詩,“眼空蓄淚淚空垂”……
當然,也有許多“空白點”。晴雯對寶玉挨打有何反映?賈環(huán)趙姨娘用讒成功,有何暢快?迎、探、惜“三春”態(tài)度若何?寧府有反映嗎?甚至重要人物鳳姐的反映亦不明晰,雖然她有精彩的技術性指揮,卻沒有傾向性評論。賈府太大,寫不完的,空白處只能留給讀者去捉摸猜測了。
挨打一場感人,還因為一打,動了真情,是一次難得的感情交流,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哪一回見王夫人與賈政交流過感情?哪一回見“槁木死灰”般的李紈流露過感情?哪一回見寶釵流露過感情?哪一回見賈母、賈政這樣激動過?打人的賈政的激動程度超過了挨打的寶玉。他說的話之決絕,親自動手“掌板”與“氣喘吁吁,淚如雨下”的樣子,直到見母后的至誠至孝的大正人君子形象,怎不令讀者淚下?看來賈政并不虛偽,他的正統(tǒng)是充滿真誠和情感的,他律己與律自己的兒子都是嚴的。但為何這么好的一個人卻聽憑周圍發(fā)生那么多卑污腐爛呢?難道只因為他清高?“不以俗務為念”?反正他的正統(tǒng)脫離了實際,對實際問題一籌莫展。而不聯(lián)系實際的“正統(tǒng)”只能招致懷疑、嘲弄和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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