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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賈寶玉的“癡狂”

  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五十八回“茜紗窗真情揆癡理”,寫寶玉的幾近病態(tài)的癡誠和深情。這位不無輕薄的花花公子,偏偏一接觸到愛情和類似愛情的情感就十二分地理解,十二分地珍惜,十二分地鄭重。特別是對少女的情感世界,他更是體貼入微,愛惜備至。而當(dāng)他面對的是林黛玉這樣一位堪稱知音的集美麗、聰慧、清高、深摯于一身的少女的時候,一種近乎崇拜和膜拜的傾心,更使他陷于嚴(yán)重的自慚形穢的自卑自悲。這位在感情生活中頻頻得手的公子哥兒,一而再地在黛玉面前變成了智力可疑(解不開極平常的事理),尊嚴(yán)全無(不斷地陪小心),而又十分偏執(zhí)、狂亂、不能對外界的刺激做出正常的反應(yīng)的小傻瓜!而偏偏在他表現(xiàn)得最呆、最可笑、最無道理可講的時候,也是他最為真性情流露,最能表達(dá)他的善良、真誠、單純、執(zhí)著,最能表達(dá)他的青春與生命的痛苦,因而也是他最可愛的時候。五十七回中因為紫鵑不讓他動手動腳并且告他:“姑娘(指黛玉)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yuǎn)著你還恐遠(yuǎn)不及呢”。寶玉便呆坐在山石上出神滴淚,達(dá)五六頓飯的工夫——至少兩小時。雪雁疑惑道:“……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真是取笑了。但也恰在這時候,寶玉一掃其富貴氣、驕縱氣、嬌寵氣,而只剩下了一點癡誠,只剩下了一點認(rèn)真,變得可愛起來。一個誠一個真加在一塊兒,卻變成了呆,變成了病態(tài),這本身不就是可嘆的嗎?當(dāng)我們評論某個人太傻、太迂、太認(rèn)真、太不靈活、太不識時務(wù)的時候,這不等于從另一個角度來反襯我們已變得太聰明、太靈活、太不認(rèn)真乃至太不誠實了嗎?
  
  紫鵑過來勸慰,寶玉解釋說:“我想你們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看來問題并不在于對一句話的傷心,不在于寶玉缺乏幽默感,一句“頑話”也受不住,而在于他素有的一種憂慮,一種擔(dān)心,一種恐懼。怕老大,怕離散,怕情感的淡泊與青年友伴的陌生化,這其實是一種很有代表性的“青春情結(jié)”。所謂韶光易逝,所謂“朝如青絲暮成雪”,所謂“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青海民歌),所謂“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時代的好友/讓我們用酒來澆愁……”(普希金詩《給奶娘》,讀起來此情此景卻不會令我們聯(lián)想到寶玉致李嬤嬤),所謂“青春……你的日子也象蠟一樣,象雪一樣地融化了,消失了……”(屠格涅夫《初戀》),都是寫了這樣一種甜蜜而又悲哀的情結(jié)。不過賈寶玉在這方面更加敏感,更加富有幻滅感(與佛、道諸家的影響有關(guān)),而且,他這種惜青春的感情(恰如黛玉的惜花、葬花之情)與惜別的感情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因而獨具特色。所謂“此地一為別,良人罷遠(yuǎn)征”,所謂“關(guān)山隔幾重”,所謂“夢為遠(yuǎn)別啼難喚”……中國人的送別、惜別、傷別之情與這種感情的詩化,在全世界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可說是首屈一指的。生離死別,中國人對離別的體驗是刻骨銘心的,中國舊詩文中寫送別的比寫悼亡的還要多。寶玉在對于青春的消逝的憂苦中加進(jìn)對虛擬的卻是必然鐵定的各自東西再難聚首的前景的不幸預(yù)感,我們可以說,這是預(yù)支了的惜別情感,他的呆癡,果然又進(jìn)了一層。


  
  《紅樓夢》頗寫了幾個冒傻氣的人物:傻大姐之傻在于她的智商知識乃至生理成熟程度大大低于常人,以至撿了繡春囊而不知其為何物——道德上她反倒止于至善了。薛蟠之呆(四十七回:“呆霸王調(diào)情遭苦打”)在于他的粗魯淺薄,在于他缺文化、缺教養(yǎng)、缺細(xì)膩的感情。一些老婆子之傻在于她們的不知自量——如芳官干娘搶寶玉之湯吹之而大出其丑。劉姥姥之傻其實是精,妙語解頤,討好賈母,這一點與鳳姐無異,與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國王近侍弄臣無異。寶玉的呆卻在于他的感情之深,思慮之深,悲哀之深,直覺與預(yù)感之深。如果與璉、蓉之輩一樣只追求感官享樂,他不會顯出呆來。如果他接受襲人的規(guī)勸隨俗去求功名利祿,他也不會被目為傻——偏偏他看透了功名利祿的空洞虛偽枯燥骯臟。如果他像賈母及多數(shù)賈府要員一樣“管他呢,咱們且樂一樂”地今朝有酒今朝醉、安富尊榮,他也就不“呆”了——偏偏他對著猢猻思倒樹,對著紅顏思骷髏。如果他更多地游戲人生,夢幻人生,擇如游戲者而游戲之,擇如夢幻者而夢幻之,他也不會這樣“傻”——偏偏他又撂不開自己的一片情,不單是對黛玉的情而且是對眾女孩子的情,而且是對賈母賈政王夫人的情,對自己的階級的情。他絕望于生活卻又有情于生活。他絕望于家世階級卻又不能忘情于自己的家世階級。他絕望于當(dāng)時社會流行的價值觀念卻又無法創(chuàng)造出一套取而代之的自己的價值觀念。他絕望于整個人生卻又執(zhí)著于人生中的知己、愛情、友誼乃至親族感情。他預(yù)感到了全部悲劇的結(jié)局卻并不準(zhǔn)備抽身退步也缺少抽身退步的任何實際可能性。他生活在感情的世界中,而感情的世界容不下外交的機變與商業(yè)的策略,感情的世界承認(rèn)和面對的是鮮紅的心,從中無法進(jìn)行轉(zhuǎn)變妥協(xié)與狡兔三窟的經(jīng)營。他預(yù)見了全部毀滅卻又親自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毀滅——有進(jìn)無退。他的呆傻實際上是他非流俗的表現(xiàn),是他有一個超常的精神世界感情世界的表現(xiàn),是他除黛玉外再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雖然表面上他被眾人寵愛——的結(jié)果,是他的思慮的深刻性的表現(xiàn)。
  
  呆、瘋、癡、狂,可以與弱智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與精神疾患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也可以與心智的超常發(fā)展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天才與瘋子自古難以區(qū)分。以庸人的眼光看,許多藝術(shù)家發(fā)明家宗教家都有些狂癡。“常”與“反常”的界限本身就常變化常令人糊涂。智力發(fā)育不足與過分發(fā)達(dá),道德上全無操守與過分真誠,事業(yè)上的一無可取與孜孜不倦都可以被目為反常。一個小偷與居里夫人都可以被目為狂癡。寶玉的悲劇在于他的狂癡,狂癡在于他的更多的悟性,在于他悟到的比別人多卻不想不能去做任何事,他的悟性是消極的、無建設(shè)性的。如果說他的狂癡帶有某種批判性叛逆性,也是既不開花更不結(jié)果的批判性,而這種消極的批判性本身,也是該當(dāng)批判的!
  
  這里的另一問題是,不論是反社會、反價值的傾向方面,不論是“青春情結(jié)”——嘆人生之無常、惜韶華之易逝惜花葬花等以及孤獨感寂寞感荒謬感(對玉、鎖、麒麟的荒謬感)方面都與寶玉共鳴的人——黛玉,雖有促狹、小性之譏,卻無呆傻狂癡之嘲。這是因為,第一,當(dāng)時的社會與家族輿論對男子的行動性積極性的要求要比對女子的要求高得多。女子天天哭天抹淚,感情來感情去則可,男子則不可。第二,黛玉是處境加性別上的弱者,她的痛苦表現(xiàn)為哭,而哭既是有節(jié)制的又是有發(fā)泄的。黛玉之哭是哭得好的,不哭,她更說不出表不出,她更活不下去?蘖耍簿筒蝗ジ筛鼧O端更激烈更不能被容許的事。這樣,除了“心細(xì)”“小性”以外,“大節(jié)”上黛玉也沒有差池到哪里。她雖然不可能像寶釵那樣得寵,卻也沒有招致世俗意義上的大禍。而寶玉肆無忌憚,他又哭又摔又鬧又發(fā)呆。他發(fā)狂時可以摔玉,可以下令把姓林的打出去,可以下令今后除林妹妹外誰也不許姓林?,他發(fā)狂時仍然充滿嬌驕二氣,仍然很明確自己的身份。當(dāng)然,別人也不會忘記他的身份,以他的身份應(yīng)具有的形象做參照系來衡量,就更確認(rèn)他的呆癡。

  
  賈寶玉的呆癡時而表現(xiàn)為一種不顧一切的坦誠,這是最令人感動之處。當(dāng)紫鵑以“你妹妹回蘇州家去”的“頑話”,將寶玉嚇得患了“急痛攻心”的“痰迷”之癥以后,寶玉的表現(xiàn)與其說是更癡更呆不如說是更真更切。他索性道出了自己的心愿,永遠(yuǎn)不與黛玉分離,永遠(yuǎn)與黛玉在一起,他痛恨、他恐懼于一切可能暗示黛玉的離他而去的東西。薛姨媽說:“寶玉本來心實……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病了,更顯出實心眼來了,或者用賈母的話,顯出寶玉的“呆根子”來了。把這個等式倒轉(zhuǎn)來讀,心太實,便是呆,便是精神病了。直言不諱,哪怕以一種乖戾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實心,而不怕嘲笑譏諷反對,這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的特權(quán)(而精神正常的人是無權(quán)這樣實心眼的),這也是一個病態(tài)的社會、一種病態(tài)的文化下的精神病人的特征。這能夠不令人慨嘆嗎?這能夠不吸引文學(xué)描寫的筆觸嗎?
  
  這次是寶玉精神病史上最嚴(yán)重的一頁記錄。還有一次是遇祟,遇祟那次只喊頭痛,沒有心理活動的跡象。“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寶玉的精神是太脆弱了,能夠成為他的精神寄托、靈魂寄托的事情太少了,他的感情又確是太深摯了——他既能泛愛又能專愛,既能普遍審美又能專向一心,既能瀟灑游戲又能以命相托——他變得更可愛些了。而一個這樣的人能屢屢患痰迷——精神病,能在病中裝瘋賣傻而又真瘋真傻地鬧一頓,這也是一種不得已,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甚至似乎又有些令人羨慕了呢。
  
  果然,逐漸痊愈后,“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有時或作佯狂之態(tài)”。什么叫狂?什么叫佯狂?實也難分。依筆者的愚見,佯狂也是一種狂。一點不狂的話,又何必佯狂?而狂中也難免佯的因素。否則,寶玉病時,怎么不喊把黛玉“打出去”而只喊把接黛玉走的人“打出去”?叫做:
  
  佯狂本亦狂,
  
  癡狂亦須佯,
  
  不佯又不狂,
  
  如何哭悲涼,
  
  如何訴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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