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大觀園的“窩里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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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全書進行到一半,到了中腰處,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共四回中,相當詳細地描寫了大觀園中眾奴婢婆子的糾紛。六十二回以后,又詳細地描寫了以王熙鳳為中心的主子間的糾紛,特別是鳳姐與賈璉、尤二姐,鳳姐與邢夫人間的糾紛。所有這些,為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做了鋪墊,而為查抄淫穢物品的窩主,維護風化而由邢夫人發(fā)起的抄檢大觀園,又為一○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做了鋪墊。這里,“下人”間的爭風吃醋,爭權(quán)奪利,爭寵斗計,以及欺上瞞下,挑撥離間,結(jié)黨營私……本身就是賈氏家族敗落過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或者可以說這些事也是敗落的一個根源,卻又是敗落的一個結(jié)果。
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依靠官職、身份和輩分維持著封建人際關(guān)系。這里,一方面是長幼有別,尊卑有序,通過對于平等觀念的否定來達到人間秩序的穩(wěn)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位,每個人都應(yīng)認識自己的地位并恪守由這種地位規(guī)定了的倫理化了的社會義務(wù),因而這種秩序似乎是很牢靠的。另一方面,由于上層、由于在這個秩序的鏈條中居于高位的那些人的腐爛,也由于生活在這個鏈條上的人們?nèi)狈礁偁幧线M的機會,而除了靠與生俱來的門楣以外只能靠主子的青睞、靠主子的神經(jīng)纖維的無規(guī)律運作來為自己爭取更好的機會,此外沒有上進之路。這樣,“下人”們的風氣之壞,“下人”們的難于團結(jié)合作,完全不亞于主子們。而由于“下人”們文化素質(zhì)之低,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窩里斗”的天性,就更加粗鄙不堪。
五十八回,因?qū)m中一位老太妃死去,賈母、邢、王、尤,諸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榮寧兩處主人“不暇”,執(zhí)事人等,“各各忙亂”“兩處下人無了正經(jīng)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jié)黨,與權(quán)暫執(zhí)事者竊弄威福……或賺騙無節(jié),或呈告無據(jù),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五十九回平兒說:“……這三四日工夫,一共出來了大小八九件(事件)了,你這里是極小的……還有大的可氣可笑之事……”這些描寫說明,當上層主子們的統(tǒng)治一旦削弱,秩序就會瓦解,“邪氣”就會上升,各種矛盾就會公開化尖銳化,呈現(xiàn)出一種全面混亂的景象。
首先是“秩序”本身所具有的自相矛盾之點。探春搞了“承包”,把大觀園的植物、水域資源包給婆子們經(jīng)營。這種承包的基礎(chǔ)是“利”,因為除完成種種上繳任務(wù)外結(jié)余歸己,受到人們的歡迎,叫作“家人歡聲鼎沸”。但這種赤裸裸的利害關(guān)系與封建家庭的情面關(guān)系、尊卑長幼不可平等的階級(輩分)服從關(guān)系及超經(jīng)濟的特權(quán)觀念是相矛盾的。要搞好“承包”就得重合同、輕情面,重制度、輕特權(quán)。這在賈府如何行得通?作者的同情顯然也不在探春倡導的承包制方面。探春太冷靜,太一絲不茍地維護秩序而缺少浪漫氣息與人情味。而封建秩序又重“人治”,一牽扯到活人就會有各種彈性、各種隨機性乃至或浪漫溫情或?qū)M殘酷的色彩。溫情與殘暴其實都是對秩序的破壞,都是將意志置于秩序之上。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咤燕”,鶯兒雨后“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許多嫩(柳)條,隨路見花便采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梁的籃子”,連黛玉也夸贊鶯兒手巧,“這頑意兒卻也別致”。孤立地看,這是何等詩意,何等可人!但她這樣毀壞柳條,卻損害了承包者的利益。而承包的婆子,如春燕所說:“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基業(yè)還厲害,每日起早晚睡……生恐有人糟踏……老姑嫂兩個照顧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動……”。這種關(guān)于“承包”后的積極性的描寫,既真實又感人。“比永遠基業(yè)還厲害”,那是因為擁有“永遠基業(yè)”者活得太容易,又要撐面子講人情,不像毫無“基業(yè)”而好不容易包上一塊“地方”的人那樣認真管理。果然,春燕娘、春燕姑媽與鶯兒、春燕之間爆發(fā)了一場大沖突,連寶玉、平兒、襲人等也卷入了。到六十一回,柳家的也參加抨擊“承包”制,說“承包”后“……把這些東西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似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這段描寫使人想起當代張煒的小說《一潭清水》。承包制毀壞了小孩子“瓜魔”與老瓜匠的友誼。小說與經(jīng)濟學,顯然也可以各有側(cè)重。
其次,長與幼相比,長在上而幼在下。如此說來,許多丫環(huán)應(yīng)該聽她們的娘、姨、姑婆子們的話。主與奴相比,主當然在上,奴應(yīng)該聽主子的話。這兩條原則在賈府又互相矛盾起來了。因為賈家主子們喜歡年輕丫環(huán)而不喜歡婆子,能夠獲得在主子身邊工作的殊榮的是年輕貌美的丫環(huán)而不是資深的婆子們。婆子們?nèi)绾文懿患刀、不鬧氣?李嬤嬤與襲人已經(jīng)鬧過。芳官的干娘與芳官大鬧一場,鬧的當中還攙加了對“文藝工作者”的鄙視。五十八回中,芳官干娘罵道:“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么好人,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本來此婆子罵的話符合將“優(yōu)”“娼”等同的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偏偏卻不符合賈府主子特別是寶玉大少爺?shù)囊庵。然后發(fā)展成嗔鶯咤燕之爭,寶玉和他的“大丫頭”們?nèi)隽笋R,并盜以平兒的名義,給婆子們以嚴重打擊。事情至此并未結(jié)束,雖然看起來少女們已大獲全勝,而婆子們狼狽出丑,但窩里斗并沒有斗完,而是方興未艾,于是夏婆子挑唆了趙姨娘去打芳官。眾戲子丫頭大鬧趙姨娘。探春批評趙姨娘。艾官向探春報告夏婆子所起的惡劣作用。探春的小丫環(huán)蟬姐兒卻是夏婆的外孫女,站在外婆一邊,立刻送去情報。也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都是“內(nèi)爭”嘛。接著在廚房中芳官以驕嬌姿態(tài)向蟬姐兒挑釁,發(fā)生了“熱糕事件”,青、老女人之爭變成了“青青”之爭。得寵的少女芳官與未得寵的小蟬之爭。廚房中柳家的因女兒五兒的姿色,通過芳官走后門為女兒求職,柳氏母女便也站到了主流派一隊。玫瑰露、茯苓霜,從后門得到的好處幾乎釀成一個冤案,叫做弄巧成拙。平兒的處理固然顯示平兒的為人與處世哲學,焉知不因為平兒也是主流派的重要人物,她自覺不自覺地要維護主流派的利益與顏面。探春是獨立大隊,義正辭嚴,不站在鳳姐一邊也不站在邢夫人一邊,不站在趙姨娘夏婆子一邊也不站在芳官柳家的一邊,連鳳姐也要避讓她三分。這種獨立性是她的政治資本卻也是她缺少政治實力的表觀。她統(tǒng)治有“術(shù)”卻畢竟沒有多少“權(quán)”與“力”。這中間插入一個司棋對廚房進行打砸搶事件。反映了另一領(lǐng)域的青青之爭,非主流派與主流派之爭。司棋是迎春的頭號大丫環(huán),位與襲人相等,勢卻遠遠落后。她與連芳官都要拍溜的柳家的之爭當非偶然。由于迎春軟弱,依靠無望,她只好自己跳出來耍光棍。看來這種打砸搶的“政治”也是源遠流長。秦顯家的趁柳家之危奪權(quán)半天的描寫極簡短卻意味深長,入木三分。一接管廚房先辦兩件事。一是否定前任,“查出許多虧空來”。二是給小幫派人員送禮,“……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又打點送賬房的禮”;又預(yù)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又打又拉,很有點“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文化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的語言)的意思。正亂著,忽得通知,柳嫂兒“官”復原職,她卷鋪蓋滾蛋了。“秦顯家的聽了,轟去魂魄,垂頭喪氣,登時掩(疑為偃之誤)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丟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這些描寫如此精彩,如此被傳誦,卻似仍不能被“秦顯家的”的后裔們所重視,秦顯家的子孫們似仍不準備從中汲取點教訓,仍時時做著伸手奪權(quán)的夢。無他,見利忘義,見眼前小利而忘長遠利益,亦人之常也。
那么,回過頭來說,玫瑰露、茯苓霜,到底是不是什么大事?芳官利用她在寶玉處的得寵,經(jīng)寶玉允許拿出玫瑰露給了柳五兒。柳家的轉(zhuǎn)送給自己娘家哥哥,五兒其實是不愿意的。小小這么一件事,柳家母女也是有矛盾的。柳家的哥哥報之以茯苓霜——是“粵東的官兒來拜”時除給主子們貢獻外又“余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的。芳官給五兒玫瑰露,五兒舅舅給五兒茯苓霜,其實都是合法的。只因湊上彩云為賈環(huán)偷了王夫人的玫瑰露偏又引起玉釧兒的干系,才把事情復雜化了的。這樣,一場“露霜”之爭直到把五兒看管起來,派秦顯家的奪柳家的權(quán),都帶有虛驚一場乃至庸人自擾的性質(zhì)。說來歸其,事情本身不大,相互之間矛盾大,故把小事也鬧大了。這樣,平兒的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方是興旺之家”論就是正確的與必要的了。王熙鳳這樣一個“鷹派”,確實需要平兒這樣一個“鴿派”來幫襯。
另一方面,“合法”走漏霜露的同時也反映了許多積弊。奴仆與主子們的內(nèi)部矛盾隨時處于一觸即發(fā)的狀態(tài);洊|官兒們不但要給賈府主子送禮而且要給“門上人”送門禮,如此雁過拔毛、層層分利的風氣何其腐爛。過量的消費品必然引起對消費品管理不善的后果,王夫人房中少了玫瑰露,這個發(fā)現(xiàn)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此外還不知道少了多少東西沒有被發(fā)現(xiàn)呢。消費的膨脹必然引起管理的粗疏,因為享樂本身與加強管理有矛盾。加強管理是很辛苦的,而享樂需要坐享其成,不問政務(wù)。消費膨脹本身就是崩壞松弛到處留空隙的根源。鳳姐上拉關(guān)系下壓奴仆,以威勢管理。探春興利除弊,以制與術(shù)來管理。平兒起平衡緩解掩飾矛盾的作用。寶釵襲人在各自有限的范圍內(nèi)也起這種作用,寶釵則更注重明哲保身與自我保護。王夫人、李紈起一些陪同執(zhí)政的偶像作用或橡皮圖章作用。關(guān)鍵時刻王夫人直接管理——往往事情變得更糟。邢夫人侍機介入或干預(yù)一下管理,既自私又淺薄又帶著情緒,因此她的介入干預(yù)也是往往把管理搞得更糟。其余的主子則只知消費享樂。而且,除了賈政一人沒有人注意對園中諸人進行倫理道德的教育與約束。賈政的教育既不受歡迎又毫無實效。王夫人只知保護寶玉不受污染,卻偏聽偏信指揮無度。邢夫人借維護風化之大旗來達到一己的目的——打擊主流派,奪回一點權(quán)勢。如此之各懷茍且,如此之素質(zhì)低下,如此之目光如豆,怎么能不慨嘆大廈將傾、回天乏術(sh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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