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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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娘確實是我們子女的第二個母親。她最寵我,但其他的孩子也都疼。那時候小哥阿姐每星期五晚上會從城里回南岸,小哥比我大一輪,玩不到一塊兒,阿姐比我大八歲,勉強可以充當我的玩伴。每次阿姐到家前,我都會把一只大橘子,用一只大碗扣住,等她回家以后,讓她掀開大碗,感到欣喜。但是次數(shù)多了,阿姐漸漸不以為奇,她到家后忙著別的事情,我?guī)状螁舅,她都懶得去掀碗。這情況讓彭娘發(fā)現(xiàn)了,于是,有一次我纏著阿姐催她找橘子,她漫不經(jīng)心地依然做別的事,彭娘就過去跟她說:“妹兒,這回劉幺給你扣了只活老鼠哩!”阿姐不信,馬上去掀那只碗,誰知碗一掀開,阿姐和我都驚呆了——碗下扣的是幾只艷黃噴香的枇杷果!阿姐高興得跳起來,彭娘笑道:“老鼠變成了枇杷果!”我老老實實地說:“咦,我扣的是橘子呀!”阿姐才知道,彭娘用枇杷換去了橘子。那枇杷是頭些天客人送給我家的,父母分了一些給彭娘,彭娘說該給我小哥和阿姐留著,母親說這東西不經(jīng)放,你就吃掉吧,那時候家里沒有冰箱,天氣熱得快,確實很容易把枇杷放爛,但是彭娘自己舍不得吃,她想出一種土辦法,就是把鮮枇杷埋在米缸里,小哥阿姐回家前取出來,果然都還新鮮。那天阿姐覺得有意外收獲,小哥得到彭娘為他留的那一份也很高興。
彭娘給予我小小的心靈,以愛的熏陶。她有“砍腦殼的”一類的罵人的口頭禪,也有“造孽喲”一類表示同情、感嘆的口頭禪。來給我家送水的大師傅,是個啞巴。那時我家沒有自來水,吃飯洗衣所需的水,都依靠拉木頭大水車的師傅按時供應,大約每隔幾天師傅就要來一次,先把那裝水的車子停在院子里,再用水桶一桶桶地將水運進灶房間,倒進三只比我身子高許多的大水缸里,水缸裝滿后,要蓋上可以對折打開的木蓋子,往往是水注滿后,彭娘就拿出幾塊明礬,分別丟到水缸里,起消毒、澄清的作用,當然,那是我后來才懂得的。送水師傅來了,母親也會出來招呼,除了付錢,還讓彭娘給他盛飯吃,彭娘會給他盛上很大一碗白米飯,米粒堆得高高的,那種樣的一碗飯叫“帽兒頭”,彭娘還會給他一碗菜,菜里會有肉。有回送水的師傅吃完要走,彭娘讓他且莫走,師傅比比劃劃,意思是還要給別家送水,彭娘高聲說:“你看你那腿,瘡都流膿了,也不好生醫(yī)一醫(yī),造孽喲!”就跑到木橋那邊住房里,問母親要來如意膏,親自給那師傅在創(chuàng)口上抹藥,又把整盒的藥膏送給師傅。這些我看在眼里,都很養(yǎng)心。只是很長時間里我都想不通,為什么要用“造孽喲”來表示“可憐呀”。
彭娘使我懂得,不僅要愛護人,像我們家養(yǎng)的狗小花、貓兒大黑,還有那群鵝,都是需要憐愛的。小花本是只野狗,被我家收留,它雖然長得很高大,其實膽子很小,彭娘笑話它:“賊娃子來了它只知道喘氣,賊娃子跑了它倒汪汪亂叫!”雖然小花如此無用,彭娘還是耐心喂它。貓兒大黑一身光亮的緊身黑毛,眼珠常常是綠閃閃的,它的存在,使得我們屋里沒有鼠患。鵝兒里最高的那只,我叫它嘟嘟,為什么那樣叫?沒有什么道理,就喜歡叫它嘟嘟,我跟嘟嘟走到一起,彭娘說我們就像兩兄弟。原來我家那薔薇花臺上,甚至三間草房里,常有蛇出沒,自從嘟嘟它們長大,蛇都不敢到我家那個空間里活動了,我就親眼看見,嘟嘟勇敢地把從薔薇花臺上竄出的蛇,鹐得蜷曲翻騰最后像繩子一樣死在那里。
當我在重慶南岸那個空間里度過我的童年時,中國歷史正翻動到最驚心動魄的一頁。蔣介石在大陸的政權被推翻了,他帶著一些人飛到了臺灣。在內戰(zhàn)爆發(fā)以后,我家忽然來了彭大娘的兒子,我叫他彭大哥。后來知道,他是為了逃避被驅趕到內戰(zhàn)戰(zhàn)場上廝殺,躲藏到我家來的。他和彭大娘住在草屋里,他很少出屋,更很少開口說話。但是還是有住在附近的海關人士發(fā)現(xiàn)了他,于是父母決定干脆讓他大方露面。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了小學,原來讀的是不遠處的海關子弟學校,父母特意將我轉到離家頗遠的一所私立小學去讀,父親告訴海關同事,彭大哥是特意雇來接送我上學的。這當然說得通。于是,有一段時間,彭大哥就每天帶我去遠處上學。
1949年入秋,重慶城開始呈現(xiàn)真空狀態(tài),國民黨政府和軍隊撤離了,共產黨的解放軍卻還沒有開過來。于是發(fā)生了“九二大火災”,我曾有專門的文章描述過,從南岸我家望去,重慶城的大火景象非?植溃藷岬幕饸怆S風撲向南岸,為了防止意外,彭大哥就拿大盆往我家陽臺那邊的墻壁上潑水。“造孽!”彭娘不讓我往江那邊多看,將我抱到她住的那間草屋里,摟著我說:“劉幺莫怕!有彭娘就燒不到你們家,傷不到你!”
那段日子,有若干恐怖記憶。除了目擊對岸的曠世大火,還有國民黨潰軍的散兵游勇,時不時亂放槍。有一天彭娘去外面找難買的菜肉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母親,一個穿道士裝的人走進我家院子,母親站在木橋上應付他,他反復指著母親身后的我說:“太太,你快把那娃兒舍給我吧,兵荒馬亂的,你留下是個累贅啊,舍了吧,舍了吧……”我聽懂了他的意思,害怕到極點,一只手緊緊地攥住母親的衣角,只聽母親鎮(zhèn)定地說:“師傅你快去吧,莫再說了,那是不可能的,請你馬上離開。”那道士后來終于轉身離開了。彭娘回來,母親說起這事,彭娘把我攬到懷里,大聲“撒村”,罵那道士,我這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長大了讀《紅樓夢》,讀到甄士隱抱著女兒在街上看過會的熱鬧,忽然有道士和尚過來,那癩頭和尚指著他女兒說:“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舍我吧,舍我吧……”我就總不免憶起自己童年時的那段遭際,真乃“陽光之下無罕事”,在驚嘆之余,又不免因后怕而脊背發(fā)涼。
1949年10月1日那天,北京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我家那時父母小哥阿姐頭靠頭擠在一臺電子管收音機前,聽聲音不甚清晰的廣播。我畢竟還小,不知道就在那一刻,我已被定位為“隨時準備著,為實現(xiàn)共產主義而奮斗”的“革命接班人”,必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努力使自己能盡早戴上紅領巾、盡早佩戴上共青團的徽章……
但是直到那一年的10月底,四川才算解放,再過些時候,新政權才接管了重慶海關。父親被新政權的海關總署留用,調往北京,重慶海關則被撤銷。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那是我離別彭娘的時刻。而就在那些天以前,我剛跟彭娘鬧過別扭。因為她竟把包括嘟嘟在內的鵝們都宰殺了。我大哭,不肯吃她燒出的鵝肉。彭娘試圖用講童話的方式化解我的憤懣,讓我想象嘟嘟它們其實是變成了云朵飄在了天上,但那時我已經(jīng)八歲上到了小學三年級,她騙不了我。
全家都興奮地準備遷往北京。狗兒小花由鄰居收養(yǎng),貓兒大黑由姑媽家收養(yǎng)。我們先要渡江離開南岸,到重慶城里,在姑爹姑媽家里暫住幾天,然后會坐上大輪船,抵達武漢后,再乘火車去往北京。我不記得是怎么在大霧彌漫中離開南岸的,也記不清在姑爹姑媽家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只記得終于跟大人們上了輪船后,我問母親:“彭娘呢?我要彭娘!”母親告訴我:“彭娘和彭大哥都回安岳去了。你這個沒良心的,現(xiàn)在才想起彭娘!那天我們離開南岸,彭娘望著你哭得好造孽,你竟連頭也沒回,徑自蹦蹦跳跳地隨小哥阿姐他們往渡輪上去了!”我這才意識到,彭娘的體溫,再傳遞不到我小小的身軀了!望著滔滔江水,我號啕大哭起來。
我被勸回船艙,阿姐走過來,遞給我一樣東西,跟我說:“彭娘留給你的,你的嘟嘟!”我用迷離的淚眼一看,是一把鵝毛扇。接過那扇子,在南岸那個空間里跟彭娘度過的那些日子,倏地重疊著回落到我的心頭,我哭得更兇了。
什么叫生離,什么叫惜別,我是很久以后,才懂得的。可是對于我和彭娘來說,一切都難以補救了。
在北京,上到初中,學校里舉行作文比賽,題目是《難忘的人》,彭娘當然難忘,我準備寫她?墒,恰巧我構思作文時,小哥和他的戲迷朋友,在我家高談闊論。他們談起拍攝京劇藝術影片的事情,說拍完梅蘭芳,要拍程硯秋,程硯秋自己最愿意拍攝的,是《鎖麟囊》,這戲演的是富家女將自己裝有許多金銀珠寶的鎖麟囊贈給了貧家女子,后來遭遇水災破了家,淪落異地,無奈中到一富人家當保姆,結果那富家女主人,竟恰巧是當年的那貧家女,而之所以致富,正是那鎖麟囊里的金銀珠寶起了奠基作用,二人說破后,結為金蘭姊妹。這出戲故事曲折動人,場面變化有趣,特別是唱腔十分優(yōu)美,其中的水袖功夫也出神入化。但是,沒想到當時指導戲曲演出的領導人物卻認為,這出戲宣揚了階級調和,有問題。結果就沒拍《鎖麟囊》,給程硯秋拍了部場面素淡冷清得多的《荒山淚》。后來程硯秋在舞臺上演出,被迫把這戲改得邏輯混亂,演成富家女贈貧家女鎖麟囊后,貧家女只收了那囊袋,將囊中的金銀珠寶當即奉還給贈囊人了。聽了小哥他們的議論,我對寫不寫彭娘就猶豫起來。后來我請教小哥,他嘆口氣說,現(xiàn)在一切方面都要強調階級,彭娘雖然在咱們家就是一個家庭成員,她自己也這么認為,可是,擱在現(xiàn)在的階級論里衡量,咱們父母是雇主,她是幫傭,屬于勞資關系,是兩個階級范疇里的人。你最好別寫這樣的文章,讓人家知道你曾有保姆服侍。再說,就是咱們不怕人家說閑話,聽說彭大哥回鄉(xiāng)以后,土改里是積極分子,當了鄉(xiāng)里第一任黨支部的書記,人家恐怕也忌諱提起跟我們家有過的那段親密相處的關系。于是,我不僅那時候沒有寫過彭娘,以后也只把對南岸空間里關于彭娘的回憶,用濃霧深鎖在心里。
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我才打聽彭娘的消息,據(jù)說她在臨終前的日子里,念叨著她的一個個親人,其中有一個是“我的劉幺”。
南岸的那個空間啊,你一定大變樣了!不變的是彭娘胸懷傳遞給我的那股生命暖流,我終于寫出了這些文字,愿彭娘的在天之靈能夠原宥我的罪孽——在多變的世道里我沒能保留下那把她用嘟嘟羽毛縫成的扇子,但可以告慰她的是,我心靈的循環(huán)液里,始終流動著她給予我的滋養(yǎng)。
2012年1月26日溫榆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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