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午夜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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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走了,路反過來走他。
他不走了,城里那尾好看的周末仍在走。
——羅門《車禍》
一
夜,墨黑,伸手不見五指。杜川一個人駕著車,快速地行駛在寂寞公路。
回城的路就數(shù)這段最為荒涼。二十多公里的行程,兩邊全是肅穆的墓碑和陰森的樹林。據(jù)傳前段時間還有女尸,橫臥寂寞公路的事件發(fā)生?墒嵌糯ú⒉豢只,他只覺得胸口極度郁悶。一股燒人的酒精,正烈焰般地在他腦間亂舞。他伸手拉了拉脖子處的領(lǐng)帶,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
剛剛席間喝得不少,現(xiàn)在這酒精就還以顏色……臨出門前,她叫人送他,他連連地擺手:笑說這點兒算什么,要這個數(shù)就暈,這些年在外還不白混了?
其實今晚也沒有喝幾杯,可是面對幾位昔日同窗連續(xù)幾杯下肚后,他竟感覺有些微微地頭暈,心下里不禁苦笑:“今天,這酒喝得!”
記得大三畢業(yè)的那年,也是類似的場景。一大幫子人熙熙攘攘地,大家你敬我我敬他,笑著吵著鬧著集體演出最后的告別。結(jié)果有人哭了,有人醉了,還有人笑了。錦顏穿著一襲淺水藍的長裙,在人群里穿來跳去,極盡優(yōu)雅,卻嫩是不沾有一絲塵俗的氣息。
“杜川,我敬你,此地一別,鵬程萬里!以后,可要常常記得小女子我哦!”錦顏笑著跑過來,花枝亂顫。
他慌慌地站起來,靦腆地舉著杯,只覺心口有許多的話要說,可是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他克制著,千言萬語最后只變成一句話:“錦顏,會的,我會一直一直一直記的你!”然后他悶悶地一仰頭,將酒一飲而盡,仿佛作一場生死未卜的遠行。
他暗戀她整整三年,但是沒有人知道。在那些年少輕狂的歲月,在那些青春如水的年華,他偷偷地為她地寫下218封情書,可是一封也沒有寄出去。
平日里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善于表達自己,面對喜歡的女生始終沒有說愛的勇氣。在同班同學眼里,他是個斯文而平和的人,臉上永遠掛著親切的微笑。只是眉稍的那一抹憂傷,卻始終沒有人能懂。在學校宿舍里,他把三年來關(guān)于愛情的記述藏得滴水不漏,兄弟們根本就無從知曉。
“為什么,為什么當年我就不敢說出來呢?”他忽然有些怨恨自己。“如果那時勇敢些,或許陪伴在這位;ㄗ笥业木褪撬糯ㄒ参纯芍?”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風呼呼呼地刮著,從窗口橫穿過來,吹亂他的長發(fā),卻吹不走他胸口的悶熱。車子在寂寞公路飛速地穿行,兩邊的樹木急速后退,肅穆的墓碑倔強挺立。眼前的路仿佛著了魔,發(fā)瘋一般地向他狂奔而來……“啪!”只覺一陣幻聽,那路似乎就砸上了他的臉。他一個急剎車,猛地停了下來,額頭上全是驚出的冷汗。
黑暗里他點上一支煙,悶悶地抽了起來。今天的杜川,已經(jīng)不是七年前模樣。彼時他還是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專生,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家德企里的營銷經(jīng)理了。房子、車子和女人,他一樣都不缺。和這座都市里的單身貴族一樣,他成熟而時尚,風流而倜儻,可以輕易地俘獲年輕女孩的芳心,然后在某個空虛的周末帶她們回來過夜。
也曾經(jīng)戀愛,但始終無疾而終。說不上太多理由,只覺得那不是他所要的女子。他所希求的,是那種有著淺水藍的純和雛菊般淡淡優(yōu)雅……像她,不沾有一絲塵俗的氣息。他在她們身上瘋狂地搜尋她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可是始終希望成空。當欲望的潮水退卻,他收獲的只是更大的空虛。他覺得自己像手中燃著的香煙,一圈又一圈地向空中升騰起縹緲的煙霧,然而卻始終迷迷糊糊,找不到一條愛情的歸路。
他是個囚徒,被無形的她,一囚就是七年。那些小詩那些日記那些年少輕狂的日子,如今不過是紀念。一條大江橫斷南北,也橫斷她水清般的面寵,和爬山虎一樣密密麻麻的憂傷與思念。
二
車子繼續(xù)開始在寂寞公路上穿行。惱人的秋風不斷從窗口吹進來,反復撥亂他額前的長發(fā),一如往事在他心底來回地糾結(jié)。
他伸手撫了下額發(fā),試圖讓自己清醒些?墒蔷凭穆樽碜屗^痛欲裂,他只覺自己快睜不開眼睛。原以來,畢業(yè)之后,今生與她再難相見。沒想?yún)s天意難違,偏偏要與她錦顏上演一段電影中的情節(jié)。
不過是寄情傷懷,工作之余他做了個博客。夜半無人時,便上線寫些心情日志。伊始點擊率并不高,只是三三兩兩的人來胡轉(zhuǎn),可是隨著那些情書日記的上傳,大家漸漸被他的執(zhí)著和文字所吸引,于是來來往往地爭相轉(zhuǎn)貼,慢慢留下許多鼓勵的小腳印。
記得是畢業(yè)后的第四年,公司派他去德國總部深造。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公司每三年才有一次,因此競爭異常激烈。當公司通知他近日啟程時,同事安諾對此頗有微詞:“想必是托了總經(jīng)理情人的福吧,否則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他剛好從辦公室里出來,在門口聽到安諾的醋言,當即轉(zhuǎn)過身來笑道:“安諾,你不知道,其實她本來相中的是你!”說完頭也不回,悻悻而去。
晚上,他收拾好了行李,在博客里寫最后一篇日記“杜川七年”:
杜川七年,癡人一夢。其人可憐,其愛可敬。
從大學三年,到工作四年,我一直偷偷地喜歡她。喜歡她淺水藍的純,喜歡她雛菊般淡淡優(yōu)雅,喜歡她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古人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少年讀時并不解其真意,今日歷過才知其中三味。
聽說她早結(jié)了婚,在畢業(yè)后的第二年。流年似水,轉(zhuǎn)眼數(shù)年,現(xiàn)在她一定過得很幸福?一定早生下了可愛的BABY了吧?
她還像在校時一樣么,喜歡笑笑地依著他,然后一臉滿足地向全世界宣布——我很幸福嗎?說實話,那種表情讓我妒嫉,讓我一瞬間便掉進痛苦的深淵。
我是一只守愛的候鳥,卻一直守望不來她的春天。從小到大,我大抵活得比較自閉,凡事喜歡擱進心里深深掩埋,卻向來缺乏表白的勇氣。如果有可能,能夠再次與她相遇,那么我一定對她說:
親愛的,我愛過你,
我曾經(jīng)深深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個人,也像我一樣愛你……
可是生命中有些事永遠來不及做,有些話永遠來不及說,錯過了便只能錯過……
此后三年,我將不能常常來此。因為赴德國總部學習,也因為舊傷口的疼痛時時來襲,我想是該告別的時候了……再見,錦顏!
乘著夜色,我寫下這篇日記,謹以此獻給我七年來失敗而偉大的愛情。再見,親愛的!再見,朋友們!再見,我疼痛而美麗的七年!
最后,我留下一個手機QQ號,希望我從德國幫忙捎東西的朋友,可以在一周之內(nèi)給我留言。
——杜川留別于冰城
貼子發(fā)出后,點擊率和轉(zhuǎn)貼率一路攀升,好心的網(wǎng)友們紛紛鏈接轉(zhuǎn)載。僅僅一天的時間,杜川博客訪問量就已經(jīng)逾十萬。
也許是老天爺故意,貼子發(fā)出的第四天下午,錦顏居然給他發(fā)來了消息:“杜川,你現(xiàn)在哪兒,我想見見你!”
一切就像是電影,男女主角早已選好,只待上演這出命中注定的情節(jié)。杜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了三十秒后,突然彈簧似地蹦了起來,然后用力地揮動著拳頭,一拳把窗前的風鈴打得四處飛散。
“我在冰城,你在哪里?”
“我在飛機上,馬上到冰城,你來機場接我嗎?”
“OK,沒問題!”
他興奮不已,唇角飛揚得像三月的桃花。他一會兒打上藍條紋的領(lǐng)結(jié),一會兒又解下?lián)Q上灰條紋的;一會兒穿上新買的萬里皮鞋,一會兒又甩掉換上花花公子……可是,無論如何,他還是覺得不滿意;然而似乎也只能如此了,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無奈地笑了笑。
再見更勝當年。眼前的錦顏,青春依舊,除了優(yōu)雅,更平添幾份成熟韻味。四目交接,相對無言。他輕輕伸出手去,錦顏會心一笑,然后十指緊緊相扣。
一夜癡纏。他反復閱讀她的身體,不知疲倦,她曲身相迎,幾乎傾盡今生所有溫柔。就這樣,彼此仿佛懂得,身體來回收纏,一如藤蔓,直至最后魂飛魄散。在身體飛揚的瞬間,她聽到他口里呼喚自己的名字:錦顏,錦顏,我愛你……一瞬間,淚水便從她眼角悄悄滑落。
她清楚,他愛她太深,也愛得太苦。在網(wǎng)站上,她看著他為她寫下的那些文字,字里行間她能讀懂他的堅持與掙扎,讀著讀著心里面忽然就感覺生疼。有時她會笑他傻,笑他頑固得就像個孩子。不過她還是決定來看他,在他臨走之前,她決定見他一面。
沒有告訴丈夫,她真正要去的城市。只說單位派她去分公司一趟,大概三天后回來。也沒有想過要天長地久,她只想溫暖一下他疼痛的傷口。她清楚,她是一個已婚的女子,有家、有孩子、有丈夫。
來時決然,去時亦然。第二天,她悄悄起身,給他留言:杜川,我回家了,恕我不辭而別;一路順風。
也好,這樣也好,或許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呢!他笑,望著枕邊錦顏留下的字跡,他發(fā)現(xiàn)這些字慢慢變成一把冰刀,開始一寸一寸切割他的心肺。“除了這樣,又能怎樣呢?”他陷在巨大的沉思里,然后發(fā)覺自己的心慢慢下墜,一點一滴,一直墜進那無底的深淵。
第二天,他飛去德國。沒有人知道,那一年,她的冬天特別漫長;也沒有人知道,那一年,她和她丈夫離婚的真正起因。只知道,那一年,她離了婚,開始一個人過;然后次年的春天,她把自己交給了一個本地有錢的商人。
三
四圍一片死寂。杜川駕著車子,在寂寞公路上急速飛行。窗外依然是一片陰森冷清,聽不到任何小動物的聲音。杜川使勁揉了下眼睛,依稀看見前面鬧市繁華的燈火,他松了口氣,這段落寞而荒涼的旅途,終于馬上就要到頭了。
突然,手機響起,是那個德企總經(jīng)理情人打來的。她跟隨總經(jīng)理多年,輾轉(zhuǎn)南北,立下戰(zhàn)功無數(shù)?墒侨缃瘢篮们啻簠s換來半生凄涼,依然落得個無名無份的地下情人。
“你在哪?”
“我在路上。”他冷冷回應(yīng)。
“我們好好談?wù)劊?rdquo;
“沒什么好談的,到此為止吧!”他厭煩地關(guān)了手機。
這個復雜的女人,與他不清不楚近三年。從來沒考慮過他的感受,有需要時呼之即來,不需要時揮之即去,儼然把他當成一個工具。
“嗚……”車子忽然發(fā)出警報,有一股淡淡的焦煙隨即刺入他的鼻孔。“Shit!”他揮舞了下拳頭罵道,原來是車子的油箱空了。
記得去德的那年秋天,也是類似的情形。晚上送那個女人回別墅,車子行至效區(qū)的半途,油箱不知怎么地突然間空了。他要下去打車,卻被她叫進了后座:“杜川,你來,坐這里!”
他遲疑著,卻又似乎沒有不服從的道理。確如安諾所言,這次他來德國,是承了她的暗中相助。他明白,她喜歡他,這一點他早就清楚,天下向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上來吧,這里氛圍很好!”她微笑著,伸手拉他入座,然后撫住他的臉……她看住他,像看著一頭到手的小獵物,然后兩個身體便不安分地扭到了一起……
不過是心存感激,對她的關(guān)愛加以回報,卻從來沒想過要結(jié)果,更沒有想過會惹火上身。只是一晚,也許是他太投入,也是他太年青,反正那一夜后她竟然對他上了癮。
苦撐三年,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國,逃離她欲望的掌心。臨回國前,他去淘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準備捎給國內(nèi)的朋友。然而,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惡夢才剛剛開始。她居然要和他結(jié)婚,而且以一張醫(yī)院的身孕證明相威脅。
好一個惡毒的陰謀。他轉(zhuǎn)過身來,面色鐵青地質(zhì)問道:“這是你最后的殺手锏嗎?”他氣憤至極。
“不,杜川,我愛你,我只是想給你生個孩子!”她辯解。
“生個孩子?”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很瘋狂、很悲愴,到最后居然笑出了眼淚:“生個孩子?這是你對我杜川的恩賜么,還是你想借用一下杜川這個名字?”他神情激動地嘲諷道。
她氣急敗壞,怒火沖天,未曾想過他會這樣對她講話。一甩手,她將那張醫(yī)院化驗單,劈頭蓋臉地朝他狠狠地砸了下去:“滾,杜川你滾!你個混蛋,你給我滾,馬上就滾……”她聲嘶力竭。
他看住她,冷冷地,什么也不再說……然后他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沖出門去……身后是她撕心裂肺的慘叫。
回國,輾轉(zhuǎn)地打聽到她的下落。同時獲知的,還有她即將再婚的訊息。不知為何,胸口突然間就仿佛被一顆子彈冰冷地擊中。
當年不過是羞于表白,卻錯失今生內(nèi)心所愛;如今學成歸來,卻又遇她即將再嫁,如此這般命運弄人,到底為何?想著想著,杜川止不住地落下淚來。
打了電話過去。她只是笑,言語間所剩的不過是云淡風輕,再也沒有那一夜的癡纏與溫柔。他沒有哭,因為眼淚已經(jīng)于事無補。一路狂奔了幾百里,執(zhí)意要來為她祝福。四目相對,一如當年她去看他時的場景,只是卻再也不能彼此十指相扣。
她凄然一笑,不知說什么才好——當初不過是心疼,并沒有想過要天荒地老;而且憑心而論,他也給不了她向往的生活。
半晌,她才道:“杜川,你來了,快進來坐吧!”她以女主人的姿態(tài)招呼他。
他笑,倔強地看她……她低了頭,不好意思:“快進來吧,同學們都等你呢!”她提示他。
很快,一堆舊同窗過來,嘻笑著拉他入座。“罰酒罰酒,這么晚才走,先罰三杯……”同學中有人起哄。他滿臉堆笑,也不拒絕,非常痛快地一杯又一杯……數(shù)杯下肚,烈酒穿腸,百轉(zhuǎn)千回,終于漸漸地有點招架不住。
喜酒吃畢,開車回程。她勸留再三,怎奈他偏說沒事兒,執(zhí)意要回。同學們見他神志尚清,估摸著他應(yīng)沒問題,便由了他去。哪里知道,才上路酒勁兒便直往他腦門里躥。
突然間,燃著的香煙燒著了手指。他回過神來,打開后備車箱,開始翻找機油;然而一無所獲。沒有辦法,他只得把車子停在了一家賓館。
他脫下西服,用手指頭勾住,掛在后背上,試圖努力地往前走……可是,雙腳就是不聽使喚,整個人頭暈目眩的,不知哪兒是南哪兒是北,只覺天旋地轉(zhuǎn)。
他頓住,立在街心,打出一個深深的酒嗝來……這時,一輛小車從他身后飛馳而來,然后只聽見“嘭”地一聲,那輛德國飛車瞬間將他的整個身子,極速地向午夜的半空里推了出去。
他瞬間飛起,像一只飛翔的小鳥,在繁華的夜空劃下一道憂傷的弧線:
他不走了,路反過來走他。
他不走了,城里那尾好看的周末仍在走。
街角不遠處,那輛德國飛車內(nèi),那個剛從國外回來的女人在笑,一滴淚掛在她唇邊,將落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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