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怎么忍心責(zé)備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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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的聰明與靈活給自己帶來了噩運。受到權(quán)貴與民眾的歡呼,使南伯子綦愧疚自責(zé)。孔子到了楚國,說的是真正的大道不可言說,真正的大人不知其誰氏。子綦聽說自己的一個孩子命好,悲極而泣。許由斷定,提倡仁的結(jié)果是造成人吃人的社會。虞舜受到人眾的擁戴,這就如同羊肉的膻氣招引了螞蟻。目明耳聰心靈才高都是危險的事情。走路時腳踩到的地面很小,需要的地面很多。這些說法奇異、逆反、有悖常情……然而它高明,比常理高出了一截。
吳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zhí)死。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吳王渡過長江,登上獼猴山。眾猴看到吳王及隨眾,驚惶地四散逃命,鉆進(jìn)了荊棘榛蒿的灌木叢深處。有一只猴子不跑不逃,它從容靈巧地騰身跳躍,抓住樹枝蕩來蕩去,在吳王面前展現(xiàn)它的靈巧。吳王射箭,它能夠巧妙地接過射來的箭矢。吳王于是叫左右隨從一齊上前放箭,猴子躲避不及,抱樹中箭而亡。
吳王轉(zhuǎn)身對他的朋友顏不疑說:“這只猴子顯擺它的靈巧,仗恃它的敏捷而傲視于我,以致遭遇了這樣的噩運!要以此為戒啊!唉,不要在世人面前自傲自大、盛氣凌人呀!”顏不疑回來后便拜賢士董梧為師,用以消除自己形色上的幼稚與驕傲,拒絕聲樂的排場與顯赫的宣揚(yáng)。三年過去了,他受到全國人眾的稱許。
不要逞能,不要淺薄外露,不要揚(yáng)揚(yáng)自得,這些中華古圣先賢的教諭無疑是正確的、有益的,但只講這一面理則易流于一味地韜晦,缺少正大光明的競爭與上進(jìn)。也許這一類的說法太多了,人會變得不陽光、不坦誠,乃至不求上進(jìn)。講故事也是一樣,我們可以講這樣一個聰明反被聰明誤、敏捷反被敏捷誤、能干反被能干誤的例子,為什么就不多講一點聰明比愚蠢好、敏捷比遲鈍好、能干比窩囊好的例子呢?后一類例子不是比前一類例子更常見嗎?
這個理論由倚仗人多勢眾而射殺了一只猴子的吳王道貌岸然地講授,就更令人反感。惡哉人也!這里的吳王給讀者的印象,遠(yuǎn)不如那只跳來跳去的猴子。一對一的比試,吳王無疑已經(jīng)敗給猴子了,猴子是多么可愛與充滿陽光,吳王是多么無賴而且孱頭,動用一隊“皇家”弓箭手來射殺一只小猴,太差勁啦!
南伯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dāng)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遠(yuǎn)矣!”
南伯子綦坐在桌幾后邊,把自己擋了起來,仰面長出一口氣。顏成子進(jìn)屋來,看到南伯子綦,就說:“先生,你可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啊!人的形體可以像干枯的骸骨,心兒也可以像死灰一樣嗎?”南伯子綦說:“我曾經(jīng)在山嶺洞穴里居住。就在那個時候,齊太公田禾由于來看望過我,從而得到齊國民眾一而再、再而三的歡呼祝賀。我想,首先是我自己說話行事太靠前,他因之能夠知曉我的名聲;我必定是有意無意地先出示過、出賣過、賣弄過自己的名聲,他因之起意分享、收購、收取與利用我的名聲。(名利這種事,往往是有愿打的,有愿挨的,有愿買的,有愿賣的,兩相情愿之事,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名人們也就不要得了便宜賣乖了。)如果我不具有那些美名,他怎么可能知道我這個人呢?假如我不是出示、出賣、賣弄過自己的名聲,他又怎么可能分享與利用我的名聲呢?唉,我為不能主宰把握自我而終于失卻了自我的人而悲哀,我又為那些為他人悲哀卻不知道為自己悲哀的人而悲哀,我并且為那些因他人悲哀而自己感到了悲哀的人而悲哀……從那以后,我便一天天遠(yuǎn)離這些廉價的名聲交易與利用、這些無聊的計較與悲哀了——這不就形若槁骸、心若死灰了嗎?
我甚至于想:這是不是莊子的門徒對于《齊物論》一上來就大講槁木死灰卻沒有展開的補(bǔ)充與發(fā)揮?
孔子那邊有個“聞過則喜”,《莊子》這里則有個聞名而憂,聞名而愧,聞名而深刻檢討,而狠挖私字一閃念,而終如槁骸死灰。絕了!不要人氣,不要暢銷,不要榮寵,而且反求諸己。從此一切不得已啊、實在無奈啊的說法都立不住了——一切既自命清高又暴得大名的人物的小算盤都露底了。名聲大者必有求名之心,因名而獲利者必有求利之念,因名得位者仍有求位之樂,而被人利用者未必不是有意無意地出賣了自己!肚f子》說得好狠、好深!人必須對自己的命運負(fù)責(zé),而不是讓環(huán)境讓他人讓天地負(fù)責(zé)!
最后三悲,也悲得入木三分。只知悲嘆旁人的命運,豈不知是你自身的命運更可悲!豈不知你這個從不為自身悲嘆的人更堪悲嘆!豈不知這種悲嘆本身就更堪悲嘆!因為你這是喪失了自我,不知道自己的責(zé)任、自己的選擇的可能,不能勇敢地承當(dāng)你的人生!專門為旁人悲嘆與搖頭的人是可悲的。例如,中國讀者個個都為阿Q而悲嘆,悲嘆者自身的性格與命運一定好于阿Q君嗎?例如,人們?yōu)榉赴副磺艚惶帥Q的商鞅、李斯而悲嘆,悲嘆者一定比被制裁者幸運而且值得快意嗎?例如,人們?yōu)榱怂说姆N種悲劇而悲天憫人,這種悲天憫人本身一定有什么意義嗎?你們看不透呀,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你們是常常盯著旁人(的弱點)卻看不到自身的愚蠢與失態(tài)啊,你們這些俗人俗悲俗論俗言才是更值得可悲的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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