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高士豈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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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至于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圣,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國有不聞也,其于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管仲生了病,齊桓公問他:“你確實已經(jīng)病得夠可以的了,也就不必避諱什么了。一旦你病危,我把國事托付給誰才好呢?”管仲說:“你愿意交給誰呢?”齊桓公說:“鮑叔牙怎么樣?”管仲說:“不行吧。鮑叔牙這個人,算得上是廉潔自律,是個好人。他從不會與比自己差的人為伍,不會受他們的影響;當(dāng)他知道了別人的過錯,一輩子也忘不掉。讓他治理國家,對上勢必成為國君的約束,對下勢必與老百姓也發(fā)生對立。用不了多久,恐怕他就會獲罪于君王啦!”
齊桓公說:“那么誰可以呢?”管仲回答說:“實在沒有人的話,隰朋也許還行。隰朋為人處世,對上不會念念不忘高位尊榮,對下不分什么尊卑地位。往高處比,他自愧不如黃帝,不會驕傲自大;與下面比,他又能憐憫理解不如自己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人,可以稱作圣人;能用財物去資助他人的人,應(yīng)該稱作賢人。以賢人自居而高高在上,不會獲得人們好感;以賢人之名而仍能謙恭待人,就沒有得不到人們擁戴的了。對于國事,他不一定事事過問、事必躬親,對于家庭,他也不會事事看管,他一定能做到抓大放小,有所放棄。如果沒有更合適的人的話,那就是隰朋可以的啦!”
與《莊子》素來喜歡發(fā)表新、大、奇、險乃至驚世駭俗之論不盡相同,此段更像是世故、老到、平和、中庸的經(jīng)驗之談,并且?guī)追蛛y得糊涂的狡黠與犬儒主義的無奈。
為官,尤其是為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太精明強悍,太剛正不阿,太釘是釘鉚是鉚,硬是眼里不摻一點沙子,你干不下去。一個精明而又強硬的人,既易得罪君王,也易得罪百姓,這兩得罪足夠要你的命。君王不用自己出面,百姓的反對、民心的喪失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你的該死之罪。百姓也不必反抗,給你扣上對君王不忠不敬不順翹尾巴的帽子,你是不戰(zhàn)即潰。
這其實很悲哀,清白無瑕、忠貞堅定、愛憎分明、疾惡如仇、廉潔自好,所有這些正面的品質(zhì),常常是不宜擔(dān)當(dāng)重任的實際緣由。不擔(dān)當(dāng),這還是好的,更糟的是因正而敗,因潔而被孤立,因明而變成孤家寡人,因才德過人而被疑被妒被防被斥直到被砍了腦殼。故先賢們都認為這一段故事說明了管仲對他的好友鮑叔牙的保護。
還有些細節(jié)也有點味道;腹珜苤僬f,你病得大發(fā)了,也就不必避諱了。好,桓公稱管仲為仲父,猶言干爹或俺叔,夠交情的。管仲是個大人物,聽了這種“不諱”之話,應(yīng)該感到欣慰,比一味虛偽安慰好。
最后管仲推薦隰朋,一再說是“勿已”,就是實不得已的話如何,實在無人的話如何如何,這很低調(diào)很聰明,這既是對桓公的尊重,也是更務(wù)實的一種調(diào)子,并不是你姓管的早選好了接班人,不是你姓管的說什么就必須聽命,而是僅供參考,僅供實不得已時選擇斟酌。這也猶如美國人對于總統(tǒng)選舉的說法,從兩個壞人中選一個不是最壞的人。這樣,才有利于被桓公接受。只有黃口小兒、青澀之輩,才會對自己的主張大吹大擂,大喊大叫,對不同的意見橫眉立目,不共戴天。勿已勿已,嗚呼,人的一生,有多少次勿已!
老王說:庚桑楚、牧馬童子、莊子、管仲,各人的身份不同,言談與行事的方式各異,但都比俗人高出一截。愛民是害民之始,偃兵是造兵之本,雖為仁義,幾且偽矣,這些話堪稱駭人聽聞,令人出一身冷汗。依此節(jié)的觀點,關(guān)鍵在于對權(quán)力與地位的作用估計過高,萬物萬事都是在天道的覆蓋下運轉(zhuǎn)的,權(quán)力與高位的得來也只能出于天道而不是你本身有什么了不起,你搞什么治理、出什么主意、提什么規(guī)范,不管什么動機,其結(jié)果都是擾民害民——他講得太痛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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