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伯樂恰是害馬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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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
馬這種動物,它的蹄子能夠走在布滿霜雪的道路上,它的皮毛可以擋御風寒,餓了吃草,渴了喝水,抬起腿躍奔飛跑,這是馬自來的性情。即使有高臺大館,對馬來說,既沒有意義,也派不上用場。
問題在于,馬可能不需要星級賓館,但是人需要,人計較規(guī)格與條件,有時候還計較得很厲害,對于某些俗劣之人來說,規(guī)格、條件、級別甚至是他或她一輩子追求的全部。然后人也要在馬中分三六九等,而馬也確實有塊頭。膂力、速度、體形與毛色的差別,并非天生一律。人有了級別,就要提高自己使用的馬的規(guī)格與待遇,馬因人貴,人以馬“牛”,正如大款用的車是寶馬,小民買上個夏利已經不錯了。其實即使是馬,也有它的對于廄舍的要求,包括通風、濕度、草料、牲畜密度等,未必全無所謂。當然,這里說的理想的馬也許是指野馬,而即使對于野馬,自然條件仍然有適宜或者不適宜的差別,難以做到完全的相齊相一。
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luò)之,連之以羈(zhí),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等到有了伯樂,他宣布說,我是善于管理馬的事務的。他怎么管理呢?又是火燒,又是剪毛,又是削馬蹄,又是烙印,用繩索套具把它們籠絡控制起來,再將它們排列安置到馬廄之中,這樣馬已經死掉兩三成了。還要讓它們饑一頓,飽一頓(喂不喂、喂多喂少全憑人意),驅趕它們快速奔跑,使它們步伐整齊,行動劃一,前邊是嚼子口銜的控管整治,后邊是鞭子馬刺的懲罰威脅,到這時候,馬已經死了一多半了。
好厲害的莊子,這里反諷得刺激、滑稽、沉痛。這是在反諷君侯、臣子與候補官員士人的施政與管理。經過莊子這么一寫,司空見慣的養(yǎng)馬治馬的過程變得直如酷刑,充滿血腥意味。用語幽默雋永,令人哭笑不得,怎么人們硬是會忽略這一面呢?伯樂伯樂,世世代代,多少人贊美伯樂、期盼伯樂,可誰往這邊廂——即不是人而是馬對伯樂的感受方面想過?《莊子》中所說,很有說服力與現實感,并不強詞奪理,應是昭然若揭?赡軉栴}就出在人們只會從一條道上思維,只從伯樂善于相馬,能為君王、諸侯、軍人挑選千里馬這方面思考,為伯樂的大名所震服,卻缺少一點逆向思維。
陶者曰:“我善治埴(zhí),圓者中規(guī),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guī)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陶器匠人說自己善于制作陶器,圓的經得起圓規(guī)的檢驗,方的符合直角的尺度。木匠則說自己善于制造木器,彎曲的地方符合角尺的夾角,直溜的地方符合拉線墨繩的測量。但請想想看,陶土也罷,木料也罷,它們的本性難道是要自身符合規(guī)矩、角繩的要求嗎?然而眾人長期以來的說法是,伯樂善于調養(yǎng)馬匹,而陶匠善于制陶,木匠善于做木工活兒,這與(矯情地)治天下一樣,都是一樣的毛病;蛘哒f,這都是矯情地治理天下的人帶頭造出來的毛病。
當然,這是書生,是文章家論政、論治、論公共事務管理,做MPA論文。不無啟發(fā)的是,管理者往往會傾向于認為,越是用強有力的規(guī)矩、鉤繩進行統(tǒng)一有效的管理,越是軍事化、整齊化、劃一化管理,就越是有政績。莊子告訴你,未必。莊子告訴你,那樣,會讓被治的馬、陶土、木頭痛苦,會制造和激化治與被治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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