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槁木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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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真正底蘊何在?人生的真意味究竟是什么?人生的態(tài)度又應該如何選擇?
一萬個人當然就會有一萬種答案。概括地說,仍然可以分成積極的與消極的兩大類。一類是積極的,有的宗教認為生命是上帝的恩賜,有的主張認為生命的意義在于對社會的貢獻并從這種貢獻中得到自我的極大實現(xiàn)與弘揚,儒家的所謂立德、立功、立言,科學家之獻身科學、藝術家之獻身藝術、革命家之獻身革命、道德家之獻身道德,乃至敬業(yè)者之殉職、軍人之獻身于戰(zhàn)斗,都含有積極的意義。
即使不是獻身,而是樂生、惜生、慰生、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對自我的生存仍然抱肯定與珍愛的態(tài)度。
同時古今中外,對于人生,對于生命,都有嚴重的質(zhì)疑,生老病死之苦、旦夕不測之禍、自取滅亡之蠢、鉤心斗角之智,都令有識之士嘆息。
認為人生的痛苦在于人自身,在于人的欲望的難以滿足,滿足以后立即產(chǎn)生新的欲望;在于人的思想與感受,特別是敏感,人的一生充滿了自尋苦惱的追趕、希望與失望直至絕望;在于人的思辨、較真、追求真理與弄清是非真?zhèn)蔚呐?hellip;…一句話,認為人的靈性、靈魂與智慧,認為人之成為人的與萬物有所區(qū)別的一切,是煉獄般的苦痛的根源,這在佛教中、儒家的教誨中、老子的《道德經(jīng)》中、叔本華的哲學中,尤其是莊子的《齊物論》中,都有所提及或發(fā)揮。這種論調(diào),延伸到了殘酷地對于生的實際否定,但又以大徹大悟的形式,擺出一種超凡入圣的神佛姿態(tài)。有時,這其實是一種牢騷、一種憤懣、一種悲哀的號叫。有時,則陷入無奈的平靜和空虛,如《紅樓夢》的主題,叫做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孔子的辦法是承認人生的痛苦,然后把臉轉過去,務實地勸導人們先活好活對頭了再說。而莊子,在這一類問題上,既有佛的徹底與殘酷,又有中國士人獨有的逍遙與自解自娛、玩世不恭。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坐在桌幾后邊,把自己擋了起來,仰面長出一口氣,蔫蔫地像是丟了魂兒。顏成子游,站立在子綦面前侍候,問:“您這是怎么了?形體原來也可以像干枯的樹木,而心兒原來也可以像死灰嗎?今天在桌后的您,怎么不像原來桌后的那個您呢?南郭子綦說,你問得真好,這回呀,我把我的自我給丟到一邊兒去啦,你懂不懂……”
《齊物論》一開始,莊子講起了子綦的隱幾而坐,萎縮在小桌子后面,仰頭長出一口氣,靜止、謙虛、低調(diào),既沒有線條也沒有式樣了;噓一口氣當中卻透露出某些塊壘、某些自解與自得。這是得道者的標準姿態(tài)與表情嗎?這是冷冷的驕傲與淡漠嗎?這是失望者、悲哀者、麻木者還是迷茫者呢?是活人、病人、半死人、近死人、出家人還是絕望人呢?他是在嘲笑、蔑視世界還是自己?如果真的已經(jīng)做到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不是可以自閉經(jīng)脈,自我冷藏,呼吸幾近全無嗎?至少僅留一絲鼻息還不夠嗎?而在一仰一噓之中,是不是子綦老回想起了當年的鯤鵬飛翔之志、之夢、之火焰呢?或者說,這種做槁木死灰狀也是展翅九萬里的另一種形式呢,是另一種不得已呢?或者說,這樣的槁木死灰的描寫,恰恰是對于鯤游南溟,鵬動扶搖,大瓠巨樹的自打耳光呢?不管你有多么巨大、高明、真人、仙士、圣賢,關鍵是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濕灰的半死狀態(tài)呀。已經(jīng)槁木死灰了,你的身高體重翅長容積覆蓋大小與潛水飛翔能力,有用無用之辨,又還有什么意義呢?
形(或面)如槁木,心如死灰,這是至今鮮活如初的語言,莊子這幾句寫得好狠,絕對化而且冷凍化。后世的小說家言中常常以之形容堅定守節(jié)的寡婦或修行變性了的尼姑,有時也可以以之形容絕頂失意的政客。這很妙,這里頭包含著弗洛伊德的內(nèi)容。沒有比用這兩句話形容,不單單是性欲、且是一切生的欲望的消失與毀滅更生動的了。
莊子是特立獨言的,他偏偏以如今用來形容絕望與活死人的說法來規(guī)定來命名偉大得道者的基本品質(zhì)?磥,莊子對于外界的與內(nèi)心的不安、困擾、誘惑、戕害、折磨是太敏感、太體會強烈、難以忍受了。在那個混亂的、爭奪的、血腥的卻又是為野心家們提供了極大極多的機會的年代,在那個英雄輩出、奸雄輩出、群魔亂舞、冤魂遍野,如魯迅所言欲穩(wěn)坐奴隸亦不可得的年代,精英與自命精英們,誰不充滿欲望、恐懼、僥幸、冒險心,誰不垂涎三尺而又坐臥不寧,誰不被外火烘烤吞噬,誰不被內(nèi)火焦灼催逼?沒有這種內(nèi)外交困、屢戰(zhàn)屢敗、體無完膚、傷口淌血的痛切的直接或間接經(jīng)驗、體驗,怎么可能向往槁木死灰的境界?
聶紺弩有句云:“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與鬼爭光。”有一個詩人朋友給我寫的版本則是“哀莫大于心不死,無端幻想要全刪”,不知后半句是否他所加。也許他們能正確地體會槁木死灰的道性與道行?但更像是泣血激憤之語、控訴之語。不,這不是修養(yǎng),而是抗議。
莊子呢?
當真做到了槁木死灰,做到了喪我、忘我、無我,會不會反而快樂起來、膨脹起來、驕傲起來呢?絕難,但是不無可能,這就是我喜歡說的淚盡則喜。這也就是淚即是喜,喜即是淚,大悲才能大喜,大喜才能槁木死灰。《紅樓夢》中賈寶玉最后出了家,見到他爹賈政“似喜似悲”,拜了幾拜,唱道: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哪怕是高鶚的續(xù)作,幾句唱詞仍然有莊子的味道。寶玉未必能有與子綦老的可比性,兩個“游”字,鴻蒙與渺茫的形象與解脫而后逍遙的含意卻直奔莊周。其實早在第二章“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賈雨村的評論中已經(jīng)提出了許由、陶潛、阮籍、嵇康……這些莊子的精神一族的兼具正邪兩氣(其實就是封建主流與社會另類兩種精神價值取向)的“理論”了。
有一位作家說過,只有深刻的悲觀主義者才能做到樂觀。這話有趣,只有去掉對世界、對他人乃至對自身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才能安順快樂。
而老子的話是“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我們常說的患得患失,不就是那種膚淺庸俗的對于自身的名利地位盤算嗎?如果你自身不那么斤斤計較,你還有什么可以患得患失的呢?
與“吾喪我”接近的還有一個比較正面的詞兒,忘我。無論是在革命中勞動中創(chuàng)造中戰(zhàn)斗中表演中競技中游戲中愛情中美景中,人們都可以達到一種巔峰狀態(tài)、獻身狀態(tài)、專注狀態(tài)、高潮狀態(tài),即吾忘記了自身的存在更忘記了自身的得失的狀態(tài)。巨大的滿足帶來巨大的向往、崇敬、依戀、獻身趨向與對一切的忘卻與忽略。
然而這與莊子的坐忘又大大不同,莊子的坐忘與喪我,是在非高潮的狀態(tài)下,在虛空無為無心無意絕對自然的狀態(tài)下的忘卻,是對于巔峰與獻身的拒絕,是槁木死灰式的喪我,是冷如冰雪的坐忘,甚至是冷如冰雪中的自得其樂:這帶有中華文化的獨特性。
我們的傳統(tǒng)觀念之一種,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我們心目中的最可畏的君侯是喜怒不形于色即面部無表情的君侯統(tǒng)治者。而更高的王者角色的特色是虎變難測,據(jù)說老虎身上的斑紋是常常變化、難以預測的,所以權越大越要杜絕透明度,令誰也摸不著底。著名影片《周恩來》的開始有一個場面,周恩來對賀龍(?)說,“文化大革命”會怎樣發(fā)展,誰也不知道。
同時我們的最佳、最玄妙的理念是以靜制動、以氣勝力、以退為進、以無勝有、以不變應萬變、以少勝多、借力打力、韜光養(yǎng)晦、知其白守其黑、知雄守雌、難得糊涂。兩千多年前,范雎就是靠裝死、越王勾踐則是靠裝熊裝賤取得了最后的勝利。這樣的常處逆境中的哲人、能人、陰狠之人或大志蓋天之人,鍛造出來獨特的哲學,自然就可能把槁木死灰當成學道、道行、道性的最高境界。
有學人對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一語特別重視,以為這包含了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的思想。不錯,莊子也有“與時俱化”的主張,在《秋水》篇中大講“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或快或慢,一動彈就會變,一眨眼就會挪窩。他肯定變化的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嘲笑對于變化的恐懼與徒勞的對于不變的追求,尤其是人應該懂得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化生為死的過程,不應該為之悲泣哭鬧。但這里講的今之子綦非昔之子綦,突出強調(diào)的是子綦的更上一層樓的精神境界、槁木與死灰的境界、吾喪我的境界。從子綦所講的“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可以看出,昔者,昨者,子綦的修養(yǎng)尚未達到這一步,還未能完全喪我,還有我的殘余,汝知之乎,子綦是以通報一項新發(fā)明新成就新水準的得意心情講這個喪我的。這是莊子所主張的一個內(nèi)心功夫,是一個處變不驚、不受任何干擾傷害的無敵于天下的內(nèi)功,是個人修養(yǎng)的極致。
類似的說法在《莊子》外篇《刻意》中也屢有涉及:
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zhì)也。故圣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
……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后應,迫而后動,不得已而后起。去知與故,遁天之理。故曰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神純粹,其魂不罷……
說是安適、淡漠、寂寥、虛無、無為,這才是天地的素常平衡狀態(tài),是道與德的品質(zhì)。所以說,圣人休止于此就能夠平易自然,平易自然了就能夠恬淡虛靜,平易自然而又恬淡虛靜了,那么憂愁禍患也就無法侵入,邪祟瘴氣也打不倒他,故而他的道德之體用保持完整無缺,他的精氣神也不會虧損。所以說,圣人之出生是與天同行,他的死去是與物俱(變)化。靜止的時候他與陰同樣的體用,動的時候與陽同樣的匹配。
還說是圣人不作幸福的源頭,也不作禍患的成因,不做任何求福招禍的事情。有了刺激了,才有反應。被推迫了,才有運動。不由自主了,才會發(fā)動。去掉智謀與巧偽,一切遵循自然的法則,沒有天災,沒有外物的累贅,沒有人際矛盾,也沒有對于鬼神的得罪。他的生存好比飄浮,他的死亡好比休息。用不著思慮盤算,用不著預先籌劃,雖然光亮但并不炫耀,雖然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許諾預約。圣人睡覺不會做夢,醒過來不會發(fā)愁。他的靈魂純凈無雜質(zhì),他的精神活潑不疲憊……
基本用意類似,但此段的說法比較容易被人接受。不知道是不是后人覺得槁木死灰之說,太過分了,乃有所修正。恬淡之說,儒家也是可以接受的,如孔子講的“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恬淡就是對外物的浮云主義觀。浮云則淡,浮云則變動不羈。浮云則與己無礙,態(tài)度夠得上恬淡了?鬃又v的“賢哉回也……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也包含了對世俗所謂的富貴的恬淡態(tài)度。而且和道家一致,莊子也提倡其生若浮——浮云。
從恬淡發(fā)展到“甘于寂寞”,則是到了今日的中國仍然在提倡表彰的。虛無無為則與儒學不一致,老莊讓你恬淡的用意在于皈依虛無、無為的大道,獲得精神上的解放、逍遙、優(yōu)游、閑適,是為了達致生命的最佳狀態(tài)。而儒學的恬淡則是為了道德精神的升華與純凈,是只講奉獻,不講索取,只講義務,不強調(diào)權益。
如果說西方在文藝復興運動以來,注重研究、至少是在口頭上與學理上提倡對于人的權利(humanright)的尊重的話,那么中國的孔孟,更注意的是人的道德義務(可以說是humanobligation),而老莊注意的是擺脫社會與人群的羈絆,獲得個人的天年、逍遙、自在……好也罷,壞也罷,自個兒感覺良好、至少不那么惡劣就行。
虛無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樂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惡者,德之失也。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于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于逆,粹之至也。
于是將虛無恬淡看做與天地同輝的大德。所以說,哀樂,是道德走上了邪道;喜怒則是道德上出了過錯、好惡,是道德的缺失。有心卻無憂無樂,這才是極致的道德。抱元守一,絕無變易,才是極致的平靜。不在乎挫折悖謬,是虛無的極致。不受外物的任何干擾,是恬淡的極致。不計較順逆,是精純、純粹的極致。
莊子認為,有悲有樂,那正是違反了天之德,且看,天什么時候悲過樂過?有喜有怒,那就偏離了大道,大道恒常,啥時候喜過怒過?有好(喜愛)有惡(厭惡,惡讀物),是丟失了天之德。所以說,心里沒有憂與樂的分野,是德的到位的標志;心情始終如一,不怎么變化,是既安且靜的標志;與萬物無悖謬無沖突無妨礙,這是胸懷虛沖的標志;與外物無互動,這是淡泊的極致;沒有任何事與外界頂牛較勁,這是純粹干凈的標志。人們能做到這一步,可就太好了,大不一樣啦。
天地不仁,這是老子的一大發(fā)現(xiàn),天地與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天與地并不那么講仁愛、講感情、講情面、講善惡、講道德,而人們呢,尤其是儒家偏偏把個什么仁義道德強調(diào)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這正是人類的痛苦焦慮不安的一個根源。不僅天地與圣人是不仁的,同是強調(diào)仁義道德的人類,各自對于仁義道德的理解與標準也是不同的,此是一;在仁義道德的堅持后面有階級利益族群利益的背景,此是二;趨之若鶩的仁義道德,由于它的煽情化、時尚化、哄鬧化而實際上是偽仁義道德,例如中世紀與第三帝國希特勒的仁義道德,此是三。你說你公道,他說他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而老子的說法,天地也并不知道這個仁義道德。為了各自的不同的乃至是互不相容的仁義道德,而發(fā)生的族群與族群、學派與學派、宗教與宗教的斗爭直至戰(zhàn)爭,從古至今,難道還少么?
那么如果你做不到恬淡寂寞,虛無均為,你更加做不到槁木死灰一般的對待天下的紛爭鼓噪,你會怎么樣呢?于是有了各種的哭天抹淚,有了各種的仇恨憤怒,有了冤冤相報與以暴易暴;有了戰(zhàn)爭、暴政、造反、人間的永遠的敵對與廝殺;至少是有了屈原也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了《竇娥冤》也有了《悲慘世界》,有了“牛虻”也有了“切•格瓦拉”、也有了同樣屬于拉美的獨裁者智利的皮諾切特。于是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都是冤屈的,是被老天爺、社會、歷史與他人他族他國欠了賬的,是既痛不欲生又死不瞑目的。人生是太痛苦了啊。那么怎么樣減少與逐漸取消這樣的痛苦與焦慮不安呢?
老莊認為,尤其是莊子認為,只能疑人,屈人,反思人類的荒謬、文化的荒謬、競爭、斗爭、戰(zhàn)爭的荒謬與殘酷,要反思人們的一廂情愿,而掉轉自己的方向,不再一意孤行,轉而從天、順天、跟著天道走,而不是跟著人心人欲與人們所謂的文化,其實是人的單方面的意愿走。人應該像天呀地呀圣人呀一樣的淡漠起來,冷凍起來,無心無意無情無所謂起來,一切由命,不再痛苦,不再抗爭,不再牢騷,不再憤怒也不再期待。一句話,愚蠢與渺小的人們啊,你們別鬧了,別自以為是啦。人啊人,你們算了吧。
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郁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
莊子(或假托莊子之名寫莊子外篇的某人)接著分析,形體一味辛勞而不得休息,人就會過早地衰老枯竭。精神精力沒完沒了地使喚,就會疲憊勞累,而勞累太過,人就完蛋了。讓我們以水為范例吧,水的特性是,不夾雜什么污穢骯臟,它自然是清澈潔凈的;你不去攪動它干預它,它自然是平靜的。人為地去阻擋封閉,被堵塞郁積的水也清純不了。這些正是天生的德性、天生的規(guī)則、天生的特點。所以說,人把自己搞得純粹一些,而不是蕪雜混亂、雜七雜八,人把自身搞得平靜恒常一些,而不是忽這忽那,變化無常,淡漠而不急于做什么,運動呢,則是按照天性運行,這就能很好地涵養(yǎng)保持自己的精神啦。
師法自然,這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特色,書畫要師法自然;武功,也要師法自然;做人,也要師法自然;這也叫從格物致知中尋找大道(卻不一定是自然科學與實用技術)。這里的莊子或者代莊子,對于水的研究還相當認真。水不摻和雜質(zhì)自然就會清潔透亮;水不被攪動,自然就會平靜、保持水平、能較準確地反映出外物的印象,完全不讓水流動也不行,該動該流淌還得流淌。
其實毛澤東也受了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但是他強調(diào)的不是靜止而是運動,他喜歡列舉的說法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即流水不腐爛變質(zhì),而不停地開了關了再開了的門戶的那個轉軸不會招蟲兒。
中華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的是萬物萬象的一致性、自然與人的要求的一致性,這有點自慰自安、自我滿足與自我循環(huán)的意思,影響了我們對于萬事萬物的差別性、特殊性的詳盡掌握與開發(fā)利用。但是它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啟迪人們對于世界的認識。尤其在分科日益精細、節(jié)奏日益加快、競爭日益激烈的全球化與現(xiàn)代化的今天,莊子的這種更強調(diào)退讓、克制、主觀滿意,減少對于外物的征服心、使役心、斗爭心的主張,雖然不能全盤被接受,卻是劍走偏鋒,對于人的內(nèi)心生活有某種補充與平衡的意義。
老莊也是喜歡講一面理的,其實人類的歧見、討論、辯論、競爭、紛爭、斗爭乃至戰(zhàn)爭,人類的對于自然的種種不適應不滿意,既是苦惱的根源也是文化進步的動力。雖然進步會帶來新的問題新的苦惱,進步仍然是進步,文化仍然是文化。我們無法使人類回到類人猿時代,文化的進步,價值觀念的強化、細膩化與合理化,都是無法扭轉與阻擋的。
有一種說法,說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是早熟的文化,早在幾千年前,中國的老莊就看出了競爭、紛爭帶來的負面因素,他們的許多今天看來不無另類的說法,其實有助于人類在自身的日新月異的發(fā)展進步中考慮到另一面,從而有所調(diào)整、有所控制、有所平衡、有所節(jié)制。那可就是老莊之幸、國人之幸啦。
同時,撫今思昔,我們也完全可以想象可以理解清末民初,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一心愛國救亡的前賢們對于槁木死灰主義的憤怒與失望。我們今天講什么傳統(tǒng)文化,是經(jīng)過了五四洗禮的傳統(tǒng)文化,是在艱難地但也是勝利地走向現(xiàn)代化的時期的對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回顧與弘揚,正是五四與現(xiàn)代化的努力與實績,挽救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如果時至今日,又以讀經(jīng)來救國,將五四與“文革”相提并論,那么,這種文化愛國主義,就只能走向文化誤國主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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