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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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賈謐英俊溫柔,原本有情,兩人并非不是良配。
可她無法忘記母親的血,忘記祖母在金墉城里受的折磨苦楚。
阿琇嘆了口氣:“白袖,你是怎么入宮的,可還有家人?”
“奴婢是太康六年入的宮,是由宮中的阿姆養(yǎng)大,從未見過家人。”
“水碧是從皇后宮里出來的人,你從前是服侍誰的?”
“奴婢從前只服侍過太妃娘娘。”白袖聽她提到從前,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卻聽阿琇只是幽幽道:“若有一日,養(yǎng)你的阿姆和姊妹都被人殺了,你是否愿意嫁給殺了她們的仇人?”
白袖心知勸她不了,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阿琇低頭悶了半晌,忽然開口:“白袖,幫我梳妝。”白袖以為她已經想通,大喜過望,細細替她勻了面,調了胭脂,又取出螺子黛來給她畫眉。阿琇對鏡照了一會兒,又自己取過黛筆,動手細細勾了遠山黛。
白袖望著鏡子里盛服華美的阿琇,由衷地贊嘆道:“公主真美,宮里誰也比不上您。”她又拿出銅篦子,輕輕給阿琇篦發(fā):“公主要梳個什么發(fā)髻?”
阿琇散著發(fā),看樣子并不打算梳髻,她取過白袖手中的銅篦子,拿在手中把玩。銅篦子一端是細細的齒梳,旁邊繞著金線芙蓉花,另一端卻被打磨得細而鋒利,也可以插在頭上做挽發(fā)的篦簪。阿琇沉吟著又開了口:“白袖,你替我去園子里摘幾枝花來簪發(fā)。”
白袖應聲出去,她比水碧年長幾歲,心思到底細密些,總覺得公主哪里有點不對勁,臨出門的時候還回頭望了一眼,卻見滿殿光影疏離,晦暗不明。公主依舊沉默地坐在銅鏡前,慢慢地篦著發(fā)絲,如瀑般的長發(fā)委地,余暉透過茜紗窗淡淡地灑在她的發(fā)梢上,便漾出金色的光芒,似是一幅古老而沉寂的畫卷。
她在夜半醒來,周遭漆黑一片。她艱難地用手撐起自己,甫一動便覺腕上劇痛,抬眼時只見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白綾,上面還有未干的血漬。她恍然憶起,蜿蜒彌漫的血跡,觸目的鮮紅,該是自己對這個人世最后的記憶?蔀槭裁从謺褋,她頭疼欲裂,無法再做半分思考。
“公主,你總算醒來了。”是白袖熟悉的聲音,她撐了燈過來,雙目哭得紅腫,“公主怎么這么傻,做出自尋短見的事。”她邊說邊低泣道,“要不是奴婢出去求救時幸好遇到了成都王,恐怕公主現(xiàn)在已在陰曹地府了。”
“我寧可自己身在地府。”阿琇把頭埋在枕中,悶然落下淚來。
白袖輕輕嘆了口氣,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孩雖然身為公主,卻比常人更可憐幾分,她輕聲道:“眼下成都王在皇后宮中為公主求情,或許及笄之事能有轉機。”
“公子不能進去。”外面忽然傳來水碧的聲音。卻聽見一個男子的靴聲沓沓,已是闖入宮來。
白袖身子微微發(fā)抖,護在公主身前,只見來人正是賈謐,此刻他全無白日里翩翩公子的灑脫,一把推開了白袖,抓住阿琇的手臂,手指狠狠陷入她的肌膚:“你竟然硬氣如此,寧死也不愿嫁入我家。”
阿琇仿佛覺察不到疼痛,她亦蹙眉凝視著他英俊而扭曲的臉,冷冷說道:“是,我誓死不愿。如讓我踏入你家一步,我寧可血濺三尺。”
賈謐低頭看定了她,忽然放柔了聲調:“那日我并非瞞你,我原本姓韓,是姨母做主讓我過繼賈家,并非我所愿。”
“那又如何?”阿琇想也不想道,“你總歸是賈家之后,你與我有血海深仇,難道要我日后伏在你枕邊討你歡心?”
“好,你既然心如鐵石,我再堅持也無意義。”賈謐松了手,已是面如死灰。
空氣中仿佛凝了膠,怎樣也化不開。
阿琇伸手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從腰間解下白玉佩,遞給了賈謐,亦放緩了聲調:“這禮貴重,阿琇卻不能受。”幾個字吐出口容易,只是瞬時已從喉頭冰到了心間。
賈謐瞧著她伸過來的手上包著的白綾,心中頹然長嘆,忽然拋下玉佩,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她身子一軟,癱在了榻上,心里驟然發(fā)涼,一時間面上全無血色。
白袖瞧著她臉色蒼白,心知事情不好,也不敢多問。只把煎好的胡荽湯盛了給她驅寒氣,又拿了一個竹紙包遞給阿琇,輕聲說道:“這是今日清晨有位東宮姓劉的主簿交給奴婢的,說是公主的故人。奴婢也不敢驚動旁人。”她想了想,又道:“皇后娘娘遣人來了三四次,問公主醒來了沒有。奴婢只答公主殿下沒有事了。不知可是妥當?”
阿琇“嗯”了一聲,也不答她。打開竹紙包,低首反復看了片刻,心中忽然一慟,眼中不覺發(fā)酸。
“公主,你怎么了?”白袖忍不住好奇,悄悄打量,卻見竹紙包里只有一支通體流翠的珠釵,釵上的金色都有些發(fā)烏,仿佛是陳年在血里浸染過的舊物,唯有珠釵之首有一顆晶瑩剔透的碩大東珠,珠旁綴了七寶琉璃,華彩盈目。釵旁還有一張薄薄的紙箋,上面短短寫著數(shù)行字,白袖雖瞧不清箋上寫了什么,卻看到阿琇讀著紙上的字,已是淚盈于睫。
白袖還想看清,阿琇卻是仰起臉,似是生生把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維持出一個極是勉強的微笑:“這湯做得極好,你給水碧也盛一碗去。”
白袖垂首應了一聲,自是不敢打擾。
紙上的字,阿琇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
“公主見字如晤,珠釵乃昭儀舊物,聰還釵于主,以添妝壽,望主猶記母兄之訓,勿復自棄。”
“勿復自棄……”她苦笑著搖搖頭,她已然到了這個境地,還有什么自棄不自棄可言?阿琇取出紙筆,緩緩開始研墨,她思忖良久,每一個字都寫得極慢極慢,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水碧從小廚房里整理了些吃食,放在一個小小的竹籃里,奔也似的便去了靈昆苑,只見靶場中有一個英武的少年在射箭,面上青澀未褪,箭箭都直中靶心,周圍不少少年郎都圍著叫好。
水碧曾隨公主來過幾次靈昆苑,遠遠便瞧得清爽,那個射箭的少年正是阿鄴。幾個月不見,阿鄴又長高了些,穿著一身胡服勁裝,頗有幾分英姿。
那些少年都是認識阿琇和她身邊侍女的,都叫道“阿鄴,你姊姊宮里的人來了”。
看到是水碧過來,阿鄴一拋弓箭,幾步就奔到水碧面前,他探頭向她身后望去,卻沒有看到阿姊。阿鄴看著水碧的眼睛又紅又腫,大急道:“我阿姊怎么了,她為什么不來,可是那馮阿姆又欺負了阿姊,我要去好好教訓教訓她!”他心疼阿姊,就要去找馮阿姆算賬。
旁邊幾個貴族少年看起來都已經被阿鄴收服成了跟班,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道:“是誰欺負阿鄴的姊姊,兄弟們去教訓他。”阿鄴隱隱已經成了他們的首領。
水碧紅著眼圈攔住他:“不是馮阿姆阻攔公主,是……是皇后娘娘讓公主禁足,這三個月都不許出宮門,公主就讓奴婢來了。”
那幾個少年聽說是皇后的旨意,都不敢說話,悄悄散了去。
“那我姊姊在宮里可好?”阿鄴虎目圓睜,緊緊地盯著水碧。
水碧躲閃著他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說道:“公主……公主很好,公主讓奴婢來問問王爺……這……這些日子功課如何……”說著又把竹籃放下,道,“這……是公主讓奴婢送來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