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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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連連擺手:“莫議國事,莫議國事。”
那個年輕人卻十分倔強,仰著頭道:“有什么說不得的,這天下誰人不知道。前年發(fā)大水,民間淹死了多少百姓,許多人吃樹根草皮都吃不飽,可消息傳到我們圣上面前,圣上竟然問道,‘百姓吃不飽飯,為什么不吃肉糜’?”
他此言一出,百姓中都是一片嘖嘖之聲,雖不敢高聲喝罵,但人人都露出了激憤的表情。阿琇頓時呆住了,她想不到她的父親是這樣的昏庸暗弱,在天下人面前都是笑柄。她羞愧地低下頭去,埋頭便開始吃碗里的胙肉,眼淚卻順著滴到碗里,混在肉湯里,一時也辨不出什么滋味。
劉聰有些擔心地瞧著她,卻見她一口氣將碗里的胙肉都吃了個干凈,連湯底都喝掉了,再抬起頭來時,已是滿面淚痕。阿琇將白瓷碗洗了干凈,恭敬地放到那老者手里。那老者膽小怕事,見煮胙肉的官兵都向這邊看過來,趕緊收拾了東西走了。
劉聰不欲引人注意,于是帶著她走了很遠,兩人走到南市盡頭的柳亭方才停了下來。這里已經毗鄰城郊,出了城不遠處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只是因為正值冬日農荒,地里都是尺深的積雪,一個人影也沒有。
柳亭是離京送別的驛站,常有人在這里設宴相送,折一枝柳遙寄。如今寒冬臘月,卻少有人遠行。
兩人坐在柳亭的石階上,劉聰嘆了口氣,低聲道:“莫聽別人胡說,那些話也只是市井傳言夸大之詞,作不了數的。”他說雖是這么說,但心里卻是信了那些市井之言的。阿琇抬起頭來,一雙發(fā)亮的眸子里都是朦朧的淚光,她此時似一只迷惘的小鹿一般小聲抽泣著。劉聰心下也有幾分難過,伸臂將她攬在懷里。
阿琇身子微微一僵,順從地依偎在他懷中,輕輕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身邊的這個人是她自幼就全心信賴的。她受了太多的驚嚇,實在是太累了,只有在他身邊才能感覺到安心。阿琇如今最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肩膀,能讓她困頓一瞬,歇息一瞬。她緩緩閉上眼睛,心中松弛下來,竟沉沉睡去。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那時她只有五六歲的年紀,有一天午后,她忽然赤著雙腳跑進太子的宮殿里,打斷了太傅的講學。當時自己還只是太子的陪讀,坐在太子身后,靜靜地看著太子含笑把她抱在膝頭,她忽然從太子的肩上伸出小小的腦袋望著自己,對自己笑了笑,五官精致得像個瓷娃娃一樣,柔順的齊肩發(fā)散開來,美好得就像是中午微醺的陽光。
而這個靈動而美麗的生命卻如同一個精致的花瓶一樣,總是會受到傷害,仿佛時刻都要跌落得粉碎。他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他誓要護她一世。
他凝視著她櫻紅的雙唇,輕輕低下頭去,吻住了她。
她驚醒過來,只是驚愕了一瞬,隨即便羞澀起來。
她輕輕閉上雙眸,接受他深深的一吻。
雪珠落下無聲,只淡淡地在他們肩頭覆上了一層清霜。
她聞著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偷偷睜開了眼睛,打量著他俊秀的輪廓,心中忽有幾分安定。
每個少女心中,大抵都有這樣一個男子,英俊而有翩翩風度,落難的時候相遇,從此不離不棄。
飄飄灑灑的雪霰子落在潮濕的土地上,升騰起薄薄的一層青煙,籠著蒼茫的四野,如夢似幻。天地間偶有幾只大雁穿梭,卻只是一瞬就消失在煙霧里。
他望著天邊的去雁,忽然言道:“阿琇,你瞧見過大漠嗎?”
阿琇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就出生在大漠邊的水草地里,”他輕聲道,“那里的景色很美,小時候我就和阿媽一起在那里生活,大漠荒原、戈壁連天,雖然很蕭瑟,卻總讓人覺得溫馨。”
“那定然是很美的。”阿琇遙想著他所描述的景象,心中勾勒出一幅長河落日的圖景,一時間亦是醉然。
他含笑瞧著她:“這次回去,我就帶你去瞧大漠好不好,阿媽若是看到了你,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阿琇羞紅了臉,過了半晌方才輕聲回應道:“你阿媽真的會喜歡我嗎?”
“當然,我阿媽最是和藹不過了。”
“聽說連你們匈奴女子都擅長騎射,我卻連宮門都沒出過幾次……”
“我阿媽也是漢人女子,她性子很溫婉的,也不愛出門,鎮(zhèn)日里就在房中繡些花鳥帕子,”他話中漸有惆悵,“只是我已經十年沒有回去過了,不知道阿媽還好不好,是不是頭發(fā)都白了。”
阿琇想起他八歲就被送進洛陽做質子,再沒有與父母相聚過,心下觸動不已,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不管去哪里,我都會一直陪著你的。”
他瞧著她的舉動,心下歡喜到極處,執(zhí)了她的手貼在心上,大聲說道:“阿琇,你再說一次。”
她溫柔地低下頭去,聲音細若蚊吶:“不管天涯海角,我都會陪著你。”
他人生從未有過這樣的喜悅,舒展雙臂將她舉了起來。她嚇得大聲尖叫,他卻不以為意,又將她攬入懷中,良久,方才低聲道:“阿琇,這是我這輩子最歡喜的時候。”
她溫存地埋首在他胸前,長發(fā)散落,如泄玉春水,延展在他襟前。
兩人依偎著徐徐地說著話,心內輾轉卻覺溫馨。
眼睜睜瞧著日頭一點點落下,方才回去。他們倆回到客棧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暮色漸濃。
冬日苦寒,北風陣陣,直刮得臉上發(fā)冷,可兩人手牽心暖,只覺竟如身在春天,旖旎無限,都不覺寒意。
遠遠走到銅駝街的拐角處,天邊忽然飛來一只白色的鴿子。阿琇瞧著新奇:“這個季節(jié)倒少見有鴿子。”劉聰面上露出微笑,伸手略一召喚,那鴿子便徑直飛來,落在他肩上。
阿琇奇道:“這鴿子原來是你養(yǎng)的呀。”
“你若喜歡,可以送你幾只。”劉聰笑道,伸手解下了鴿子足上綁著的一個小小的竹筒,又從懷中取出鴿食遞給阿琇:“你可以喂喂它。”
阿琇自是歡喜極了,拿著鴿食在一旁逗弄起來。這鴿子并不畏人,全身雪白透亮,瞧著十分精神。
劉聰展開了竹筒里的薄薄紙箋,讀著忽然面色沉了下來。阿琇轉頭瞧見,便問道:“這信里寫了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當嗎?”
他面露幾分尷尬,遲疑道:“一封家信而已,并沒有什么。”
阿琇對他滿心相信,自然也不疑有他。那鴿子慣是訓練有素的,見食物吃完了,便昂著首望著劉聰。劉聰輕輕一揮手,它便擺了擺翅,飛上云霄之中,很快便成了一個小點,再也看不見了。
上元居里炭火燒得旺盛,到了入夜,北風呼嘯,伙計們便熱了暖騰騰的酒菜來,擺好了宴席又溫好了一壺熱酒,倒在三個燙過的粗陶碗中。兩人左等右等,眼見著菜已經涼了,酒也溫過了三回,可司馬穎卻始終沒有回來。阿琇不免生了幾分擔憂,問道:“十六叔這么久還不回來,會不會出了什么事?”
劉聰心里也沒底,兀自安慰她道:“你十六叔的騎射身手都十分了得,又是皇親貴胄,能有什么事?”
阿琇略放下心來,瞧著窗外烏黑的夜色,竟是一點星月也沒有,漆黑黑的更見冷情。她強笑道:“既然十六叔不回來,你先吃點東西墊墊,都餓了一整天了。”說著便去拿筷箸,可手一滑,細瓷的花碗便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她心里咯噔一聲,更覺得有幾分不吉利。
正此時,卻聽外面?zhèn)鱽砹肃须s聲,似是有人要闖進店來,她的心驟然提了起來,向前疾行幾步要去看個究竟,劉聰慌忙攔住她:“仔細別扎著腳。”
“客官,店里已經住滿了,您去別處吧。”外面掌柜的聲氣透著幾分不耐煩。
而來人顯然更不耐煩,大聲道:“我只是來找人的,不住店。”說著,靴聲霍霍,竟是直向他們所在的房間而來。
阿琇懼意更甚,她剛逃出宮來,才感受到一瞬的自由與快樂,唯恐是賈后再派人來抓她回去。劉聰緊緊地摟住她,面上卻流露出一絲復雜的神色。
門驟然被推開,裹挾著一絲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