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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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琇有些慚愧,輕聲說道:“我母親雅善琴音,幼時常聽她彈琴。只可惜后來母親去世了,也無機緣學(xué)過一日。”
那女子點了點頭,面上的冷意中帶了半抹笑容:“你若是愿學(xué),我可以教你。”
阿琇聞言大喜,忙掙扎著起身向那女子行禮,叩拜道:“阿琇拜見師父。”
那女子微微點頭,也不扶她,便受了她的禮。
“你怎么受得起我們公主的大禮,”豆蔻又急又氣,轉(zhuǎn)身又去扶阿琇,“公主,您身子還沒好,怎么又開始折騰自己。”
這白衫女子教琴,與旁人甚是不同。
她捧過綠綺,先從認(rèn)琴開始教授:“琴從上古始,伏羲之琴,獨有一弦。神農(nóng)氏刻桐木為琴,取其中正之音。到堯舜時,定琴為五弦,取宮商角徵羽,暗合五行。到周文王時,拘演周易,誤得六爻之?dāng)?shù),于是增為六弦。”她略一頓,見阿琇聽得認(rèn)真,便問道:“你可知道為何今日都用七弦之琴?”
阿琇想了一瞬,回答道:“商紂暴虐無道,武王伐紂,又增一弦,是增的武弦。”
白衫女子很是滿意阿琇的聰穎,卻不愿夸獎徒兒,只點頭道:“君臣文武,各安其位,這是先人造琴之理。你既然學(xué)琴,首先便要明白琴理,嵇康說,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如果彈琴之人,不通琴理,不立身德,是不可以學(xué)琴的。”
這竟不是在說琴,而是在說做人了。阿琇聞言肅然,將師父的話一字一句都記在心里。那女子授完琴理,又說道:“琴有七弦,徽為玉做。我便名叫玉徽。”阿琇心中牢牢將師父名字記下,只覺得她連名字也用琴取,果然是愛琴如癡。
玉徽不知她心里轉(zhuǎn)過這么多想法,又指著琴頭對阿琇道:“琴首分上山下澤,上有岳山,下有龍池鳳沼。”
阿琇忽然插口道:“山為艮,澤為兌,艮上兌下,豈不是損卦。”
那女子想不到阿琇小小年紀(jì)對易理頗為精通,有些驚訝地望了她一眼。
阿琇解釋道:“十六叔說易理通人理,要常存天人之念,于是便教我學(xué)易。”
“上山下澤,山澤為損,確是損卦。君子宜增宜損,有滿有虛,這是告誡世人不要過于懲忿窒欲,要常有惕惕之心,不招損至。王爺能悟出這個道理,便不是尋常散淡之人。要是人人心存天人之念,天下便能太平了。”玉徽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頭來,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如今的世事,就如同一口煮沸的大鍋一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王爺是明智之人,及時止損。”
她說著忽然有些沉默,伸手撫了撫那琴首出了會兒神,又道:“只不過傳世有名的那些善琴者多半并無善終,也許就是招了損至。世上之事,過于高潔的常容易被世人所污,不如下里巴人,更合世情吧。”
阿琇瞧著她忽然淚盈于睫,仿佛是觸動了什么心事。
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匈奴人,經(jīng)過漢朝時期的幾次大戰(zhàn)后,到了東漢初年就已經(jīng)分裂為了兩支。北支遠走漠北,南支南下歸附漢朝,遷居到河套地區(qū)。到了三國時,魏武帝又將南匈奴分為五部,安置在并州。
劉淵的祖上便是遷居到了關(guān)內(nèi)的匈奴貴族,他今年已經(jīng)年過五旬,但自幼就接受了良好的漢族教育,飽讀詩書經(jīng)典,一舉一動已與漢人無異。居移氣,養(yǎng)移體,多年優(yōu)越的生活已經(jīng)磨去了他作為匈奴人馬上騎射的彪悍體格,略顯發(fā)胖的腹部更符合漢人“老來寧做富家翁”的傳統(tǒng),唯有那束股發(fā)梢結(jié)成的小辮,能顯出他還有幾分馳騁草原的匈奴血統(tǒng)。
要說他的確生不逢時,沒有趕上匈奴最輝煌的時代,從未享過一日馬上馳騁、草原長歌的祖上榮耀。反而因為他父親劉豹是五部都督,咸熙年間就讓他客居京城做了八年質(zhì)子。劉淵年輕時相貌堂堂,身材魁梧不凡,駙馬王濟與他交情甚好,幾次在先帝面前推舉他統(tǒng)兵?衫淆R王司馬攸卻甚惡匈奴,常在先帝面前進言道:“臣觀劉淵虎視狼行,非池中之物,不會久居人下。陛下不除劉淵,臣恐并州不得久寧。”
先帝是個猜疑心很重的人,自從聽了齊王進言說他“虎視狼行”后,就認(rèn)定他有反骨,甚至要取他性命。多虧王濟與瑯琊王拼死相保,他才算存了條性命。父親劉豹去世后,他茍延殘喘地回了匈奴,然而還是被先帝壓制,讓他父親原來的副將呼延貴做了五部大都督,他只委委屈屈地做了個北部都尉。
劉淵在呼延貴帳下十分恭順,事事都以呼延貴為先,后又娶了呼延貴的妹妹為妻,從未有一事違背。呼延貴起初對他還有幾分忌憚之心,瞧著他還算恭順便也作罷,直到兩家人成了親家,這才前嫌盡釋,從此便親如一家人。
到了太熙年間,今上即位,賈后掌權(quán),便又讓匈奴五部大都督派質(zhì)子入京,呼延貴膝下只有獨子呼延南經(jīng),夫人蘭氏日夜啼哭,哪里舍得送去。劉淵得知了妻舅的煩惱,一拍胸脯毫不猶豫地就送了自己的小兒子劉聰入京,頂替了呼延南經(jīng)。從此之后,呼延貴簡直把劉淵當(dāng)親兄弟看待,感情更親密幾分。
今日劉聰歸來,劉淵并未如何重視,反而是呼延貴一早就來到了劉家,他一進門便見著劉淵坐在胡床上,捧著本書在看。他不免捋了捋半是花白的胡子,樂呵呵地對劉淵道:“元海,今日你的小兒子回來,你倒是安坐在家里適宜得緊。”
劉淵一眼瞧見妻舅夫婦都來了,忙讓了座,口中寒暄道:“小兒頑愚得緊,怎敢驚動兄長一家。”
按照匈奴習(xí)俗,女子并不需避讓客人。劉淵的妻子呼延氏四十余歲了,仍是保養(yǎng)得極好,柳葉眉挑得入鬢,嘴唇卻極其薄,處處都顯出幾分精明和干練,除了身材微微有些發(fā)福外,望去如同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她穿了一件蓮青色的夾襖緞袍,迎上來幾步,先給嫂子蘭氏斟上了一杯酪盞。
呼延貴隨意擺了擺手,揀了庭中的正席坐了,只道:“你不著急,卻不知道我家里有個人可要急壞了。”
正說話間,就聽到纖羅的聲音在門口脆生生地響起:“爹爹,你又在背后說人家壞話了。”她一手?jǐn)y了南經(jīng),一手卻挽著劉聰,走進門來。
劉淵一看他們這個陣勢,反倒愣住了。劉聰看見父親的胡子花白了大半,忍不住心里一酸,跪下磕頭道:“兒子見過父親。”
劉淵十年未見這個小兒子,此時見他長得和自己一般高了,面目清秀俊雅,離別時稚子小兒如今長成了英俊瀟灑的青年,他心里雖喜,面上卻不帶半分,厲聲道:“給你寄信過去,竟然耽誤了這么久才回來,你大哥如今在朝里捐了官做,你三哥也知道幫你姑父帶帶兵,只有你終日無所事事,真是越大越不成器了。”
呼延貴笑著圓場道,“孩子還小,莫要這么苛責(zé)他。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如今都成家立業(yè),卻也還是個不懂事的人,和兒他們哥三個都是成器的。”
劉聰只低下頭甕聲道:“兒子知錯了。”
“姑父,表哥才回來你就這樣兇他。”纖羅卻不滿意了,她轉(zhuǎn)頭對劉聰?shù)溃?ldquo;表哥,我?guī)闳タ次茵B(yǎng)的黃驄馬可好?”
劉聰向庭上一一看去,只見呼延氏站在庭中,纖羅的母親蘭氏坐在一旁,母親張氏卻不知道在哪里,便說道:“我還要去看望母親。”
呼延氏和蘭氏忽然都變了臉色,纖羅面上露出傷感的神情,遲疑道:“表哥,你母親……”
劉淵打斷了纖羅的話,淡淡地吩咐道:“那你就去后面看看吧。”
劉聰星夜兼程地趕回來,最想念的就是慈祥的母親,此時見眾人神色有異,二話不說就向后廂房沖去。
“唉,你們怎么這樣!”纖羅瞧瞧姑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瞧見母親蘭氏對自己直搖頭,一跺腳追了上去。
“老爺你瞧瞧,他回來竟像眼里沒我這個人一樣。”呼延氏忍不住發(fā)作了,當(dāng)著哥哥嫂子的面也并不客氣。
呼延貴忙道:“聰兒剛回來,一時沒認(rèn)出你也是有的。”劉淵只笑笑不語。
呼延氏對哥哥不滿地皺起眉頭,又說道:“要我說哥哥還是要管教一下纖羅,哪里能讓一個姑娘家到處跑來跑去,對她名聲有損。”
蘭氏聽她說到自己的女兒,頓時漲紅了臉,就要出言反駁幾句。
呼延貴卻不以為意:“我們匈奴的女子,就要灑脫天性才好,不用講漢人的那些臭規(guī)矩。”
劉淵瞧著妻子牙尖齒利地就要抬杠,忙解圍道:“和兒明天就要迎公主回來了,念珠,你且去把京中送來的香料都準(zhǔn)備好,也拿給嫂子看看。”
南經(jīng)也替她們解圍,便對蘭氏說道:“母親,我們陪姑母一起去看吧。”呼延氏和蘭氏這才作罷,自去了右邊的廂房。
呼延貴望著妻子和妹妹的背影,卻拍了拍劉淵的肩膀笑道:“老弟,我們怕是又要親上加親了。”
劉淵心中一動,瞬時想到適才纖羅對劉聰?shù)纳袂,心里明白了幾分。他自然樂意的,呼延貴只有纖羅一個女兒,格外寵愛,若是劉聰成了他的女婿,以后在匈奴一族中大是有前途可為。但他恐怕呼延氏會反對,呼延氏對張氏頗為不滿,也不喜歡這個小兒子劉聰。相比起小兒子,呼延氏顯然更希望自己的次子劉隆娶到哥哥的寶貝女兒。劉淵為人謹(jǐn)慎,于是對呼延貴說道:“和兒和隆兒也比纖羅大得不多,他們從小就相處得來,不知道兄長的意思是……”
呼延貴很是不滿地一擺手:“和兒如今已經(jīng)娶了公主,難道讓我的纖羅做側(cè)室嗎?至于隆兒,實在和纖羅性子不合。還是聰兒更得纖羅喜歡,就聰兒好了。”
劉淵放下心來,他與呼延氏夫妻多年,深知呼延氏的脾氣,若是她認(rèn)準(zhǔn)的事,自己越堅持她便會越強烈地反對,到時候阻礙更多。他于是猶豫了一下,說道:“此事還要與念珠商議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