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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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貴什么都滿意這個妹夫,就是不喜歡他有點迂腐的漢人氣息,當(dāng)下便說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自會去和念珠說的。”
后院的幾間房門都是緊閉,劉聰一時愣住,不知道母親在哪間房中。纖羅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她不敢抬眸看著劉聰,小聲說道:“表哥,在右首那間。”
劉聰心里頓時浮上些不好的預(yù)感,他快步走到門前,整了整衣襟,輕聲說道:“母親,聰兒回來了。”房內(nèi)卻無任何回聲。
纖羅心下不忍,顫聲道:“表哥,你自己推門進去看吧。”
劉聰輕輕地推了一下門,房門卻沒有上鎖,吱呀一聲便開了。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嗆人的煙塵味撲面而來,里面看起來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了。他心里大是驚疑,急行幾步便往里走去,不留神磕在了桌角上,險些絆了一跤。纖羅無法,捂著鼻子也走進屋子。卻見劉聰呆呆地站在桌前,神情木然地盯著桌上的木牌,竟像個木樁一樣一動不動。
那木牌上只有短短的六個字:“愛妾張氏之位。”他只瞧著那木牌上的字發(fā)怔,母親半世辛苦,始終郁郁寡歡,到底也不過只得了這六個字。
纖羅瞧著劉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都發(fā)白,心底暗暗驚駭,她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柔聲說道:“表哥,姨娘已經(jīng)走了三年了,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
“母親是怎么死的?”劉聰過了好半晌方才開口,聲音卻完全嘶啞了。
可隨即疑云便浮上他的心頭,母親雖然性子愛靜,卻并不體弱多病。怎么會好端端四十歲剛出頭就去世了。他想起了對自己母子一直都不友善的大娘呼延氏和三哥劉隆,眼眸里更是浮起濃濃的疑色。
纖羅瞧著他神情猙獰,心里也有幾分驚怵,輕聲說道:“四表哥,你不要亂想,過去三表哥雖然不懂事,可是姑父一直約束著他,不讓他亂闖后院。他并沒有沖撞了姨娘……姨娘是生了重病死的。你走了之后姨娘一直悶悶不樂,總是念叨你的名字。姨娘臨死前我偷偷來瞧過她,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望著我直掉眼淚。”她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姨娘當(dāng)時一直指著那個箱子望著我,大概是讓我告訴你給你留了東西。”
張氏的居室內(nèi)所有的東西都按她生前的狀況擺放,烏木的八步牙床上漆已脫落大半,牙床旁擺了一個綠沉漆的榆木妝臺,上面覆了厚厚的一層灰,妝臺邊堆了幾個藤條編的簏箱,最上面一只上掛了把銅鎖,看上去已有很久沒有被人碰過了。
劉聰略一思忖,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的舉動,伸手便拉開妝臺最底處的一道小屜,里面果然有把黃銅鑰匙。他輕輕將鑰匙插入鎖眼,腕上略使力,那鎖便嗒的一聲,竟是開了。劉聰打開箱子,頓時怔在那兒,箱子里滿滿的都是母親為他做的衣服,從八歲開始的每年都有一件,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八件,想來是一直做到他十五歲時穿的,那大概正是母親去世的那年。每一件都是母親親手縫制,針腳細(xì)密,顯出母親的一片良苦用心。他幾乎可以想象母親是怎樣在這間小屋里用她全部的心力給遠(yuǎn)方的兒子做一件衣裳,年年她都盼望兒子能穿上她做的衣服,可年年希望都會落空。他一去十年,哪里能想到母親這十年所受的煎熬困苦。
箱子最底端,是一張薄薄的箋紙,顏色已有些泛黃。纖羅見他瞧得怔住,忍不住好奇地湊去看,卻見紙上是天田十五幾個大字,筆法幼稚,一望可知是孩童發(fā)蒙時臨的大字。箋紙的角上卻畫有一支墨梅,寥寥數(shù)筆,筋骨可見,馨香如聞。她不由好奇道:“表哥,這是什么?”
母親,母親。他心里默默地念著,他怎么可能忘記,腦海中忽然回憶起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也是這樣寒冷的午后,地炕燒得半熱,母親就坐在牙床上繡花,自己一筆一畫地在矮幾上寫字。外面是大哥他們在雪地里嬉戲,父親對大娘生的三個哥哥都是極好的,每日師父授過課后,父親就常帶著他們嬉戲玩耍,可對他卻很少正眼瞧上一眼,連來母親這里也是極少的,他們母子二人便這樣在眾人的忽視中生活,幾乎無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外面的笑聲陣陣傳了進來,他羨慕地幾次往窗外去看,濃濃的一大滴墨汁滴到紙上也不知道。母親畫著淡淡的妝,五官精致柔和,她瞧著自己弄臟了箋紙也不生氣,只是拿過筆輕輕描摹幾筆,那一滴濃濃的墨汁就變成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
在小小的孩童眼中,那是世上最神奇的圖景。
“為什么?”他攥緊了手中的箋紙,極力克制著自己,可一雙眼眸卻成血紅之色,這十余年來所有的恨如同被揭開的傷疤,乍然到了皮肉分離的地步,他只覺得那傷口上的痛意翻騰而蔓延開,絲絲寸寸,都怨憤到了心里。他沉聲道:“為什么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
“是姑父不讓我們寫信告訴你。”纖羅低聲道,“姑父說,怕你在京中心神不寧。”
“可她是我的母親啊,”劉聰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他的眼里沒有淚,只有深深的痛苦和恨意,“哪怕她的出身再卑微,在這個家中再沒有地位,她也是我的母親。你們,你們怎么可以連她做的一件衣裳也不寄給我,連她過世了都不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