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
羊玄之有些不甘心,仿佛還有話要講,可看著女兒倦怠的神情,話到嘴邊終還是咽了下去。紅荇到底是最知獻容心意的,見狀便伶俐地送著羊玄之出門去了。
城西原本就是風(fēng)月佳處,更有一條花枝巷是其中翹楚;ㄖο锵锶缙涿,曲折蜿蜒如花枝一般,戶戶樓閣玲瓏,屋舍雖然低小,但門前皆植垂柳,柳枝上罩著紅紗,門前偶爾穿梭幾個妙齡女子,衣著華麗,皆是行動如楊柳輕擺,說不出的風(fēng)流俏麗。
現(xiàn)下城中已是宵禁,可此處人行皆自若,仿佛不知已是夜里了,淮南王瞧著心下暗自稱奇?沙啥纪跛抉R穎卻知道這里是城中秦樓楚館所云集之地,這些女子也多是青樓女子,并不需遵守宵禁的規(guī)定。唯有司馬熾是第一次來花柳地,他跟在三人之后,小心翼翼,連話也不說半句。
四人輕裝簡從地行走于小巷之中,只見齊王輕車熟路,徑直往巷北口一轉(zhuǎn),此處便沒有什么行人了,但屋舍卻更見雅致潔凈起來,他直向一處小樓前走去,樓上懸了匾額,上書“清心苑”三字,字跡風(fēng)流瀟灑,不知何人所書。
齊王輕輕在樓前叩了叩門,那門戶便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綠衫小鬟開了門,驚喜道:“呀,是齊公子來了。”小鬟相貌俏麗,聲音輕柔,口音中卻夾雜著吳語,與京城口音大異。
齊王點了點頭,徑直向后院走去;茨贤跛麄?nèi)烁诤竺妫允侵劳豕F族若是流連花巷青樓,傳出去多半不雅,常要用個化名。他見這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與尋常青樓大不相同,他甚是訝異,打趣他道:“兄長果然風(fēng)雅,這樣好的地方也能尋到。”
齊王不以為意,他十分熟悉地對那綠衫小鬟道:“你家玉徽姑娘在嗎?”
司馬穎聞言一驚,面上帶了三分不自然,卻見淮南王的目光掃來,趕忙側(cè)過頭去。
齊王話音未落,只聽后院傳出一個女子的聲氣來:“齊公子從不帶客來清心苑,不知今日是何等貴客駕臨?”
這人聲音何等熟悉,不正是在自己府上住了三年的玉徽嗎?司馬穎面上不敢?guī)О敕之悩樱ǹ直蝗丝闯龆四邅。玉徽卻連瞥也不瞥他一眼,只在月下抱琴而立。
淮南王只覺得心頭像被什么撓了一撓,只覺得從未聽過這樣好聽的女子聲音,一時間如入溫柔鄉(xiāng)中。他抬頭望去,見到月下立著一位正值華年的麗人來,明眸朱唇,烏發(fā)如云,也說不上面容如何精致動人,卻讓人望去只覺得清麗至極,整個人如冰雕玉砌一般,顧盼間別有一番澄澈寒淡的氣度。如今已是仲春,天氣并不寒冷,那女子卻披著一件云白繡絨的大氅,瞧上去美則美矣,卻仿佛有些不足之癥。淮南王見這女子神態(tài)氣度,一時竟然有些怔住了,只覺得心跳忽然少了一突,胸口里似是怦怦作響,耳中聽到齊王說道:“玉徽姑娘,這是我的三個兄弟,深夜來訪,是我們冒昧了。”他說著指著豫章王道:“這位是熾公子……”司馬熾面色發(fā)紅,只微微瞥了那女子一眼,便轉(zhuǎn)開目光。
齊王正欲介紹淮南王,卻見淮南王正色站起身來,說道:“在下復(fù)姓司馬,單名一個允字。”
見淮南王以真名示人,司馬穎微感訝異,齊王和司馬熾亦是驚異地望了淮南王一眼。
玉徽是秦樓楚館中的翹楚,自不會驚異他的姓氏,她抱琴施了一禮,亦是端正回禮道:“玉徽見過允公子。”
司馬穎見狀也報過姓名,玉徽也還了禮。
淮南王甚是鄭重地說道:“聽齊……齊公子說玉徽姑娘是城中撫琴的國手,今日我們特來聆聽雅調(diào)。”
玉徽性子清冷,并不喜多言,她略一點頭,那綠衫小鬟便伶俐地擺好了琴桌,又捧了一把琴來。齊王與司馬熾都是各懷心思,司馬穎心中驚疑不定,倒并不如何去看她奏琴,唯有淮南王目也不瞬地盯著那琴,目似癡迷。
司馬熾素來不在美色上留意,也不愛聽琴,但他自知淮南王這個兄長從小就癡迷此道,此時見淮南王瞧得如此認真,不由也看了過去,乍一看只覺得那琴普通得緊,通體是烏色,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所制,看去并不起眼?扇羰乔频镁昧,便能瞧見那烏木中卻隱隱勾勒著碧色,如同綠藤纏枝,也似春水繞山,內(nèi)中人影幢幢,極蘊華彩。他就為王侯之尊,見慣天下寶物,卻也沒見過這樣一把琴,正想開口詢問,卻聽玉徽輕輕舒臂,撥了一弦,其音錚然,如鶴鳴于九皋之上,泠泠又似萬壑松風(fēng)。
只聽身旁淮南王脫口道:“這……莫不是綠綺?”
玉徽微感訝異,抬首望了他一瞬,淡淡道:“公子是第二位聽出來此琴。”
淮南王瞬時竟流露出幾分羞澀靦腆的神情,目中頗是含情地望著玉徽:“不知道第一個聽出來的是誰人?”
玉徽目光與司馬穎一觸而過,彼此都是會心。司馬穎微微一笑,聽玉徽口中只淡淡道:“第一個聽出來的是我的女徒。”
齊王撫掌而笑,指著淮南王道:“看來允公子今日是你知音。”
“正是如此。”玉徽點了點頭,語調(diào)卻是敷衍的。
淮南王微微欠身:“某深覺慚愧。”
司馬熾忽然望向司馬穎道:“十六哥在京中日久,難道也不知道這樣好的一處所在。”
司馬穎心知自己若再一言不發(fā)下去,定會叫齊王他們起疑。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玉徽為何會來到這種地方,又與齊王結(jié)識。此時他只得站起身來,說道:“小弟孤陋寡聞,不如大哥這樣風(fēng)雅。”
淮南王對他們幾個的言語置若罔聞,他湊近去看那張琴,似是不信地問道:“此琴果真是司馬相如的綠綺?怎么可能,不是傳說此琴自董卓火燒洛陽,便從此失傳了嗎?”
玉徽于其他事都很淡淡,可說到琴便有了興致,她輕聲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當(dāng)年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就是用綠綺向文君而訴。此琴后被宮內(nèi)所收,漢成帝妃子趙合德雅擅操琴,也奏過此琴。當(dāng)年董卓破洛陽之時,宮城大亂,此琴流入民間,輾轉(zhuǎn)而到吳地,為吳國都督周瑜所藏,時人說曲有誤,周郎顧。周瑜最為珍愛的便是這把綠綺了。”
“名琴亦有佳話傳世,”淮南王點了點頭,由衷嘆道,“此琴若被周公瑾所藏,倒不算埋沒了。”
玉徽漫不經(jīng)心地將目光掠過眾人,卻只有司馬穎明白,她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略作停頓。
齊王哈哈大笑,目光卻轉(zhuǎn)向淮南王:“今日不知是否有幸再聽一次《鳳求凰》?”
淮南王本是如癡似醉,瞧著玉徽已是目眩神迷,卻突然想起什么,目色銳利起來:“玉徽姑娘是吳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徽語氣淡然,可言辭卻極是犀利的,“莫非允公子認為吳地不屬國朝?”
淮南王吃了個閉門羹,自覺有些多心了,如今東吳已滅三十余年,這姑娘看上去不過二八芳齡,至多不過祖上是吳人而已。他見齊王注目著自己,也覺得不該在這樣風(fēng)雅的所在說這等煞風(fēng)景的話,便換了副面孔溫和地笑道:“是我失言了。”
齊王忙打圓場:“玉徽姑娘勿怪,我這弟弟就是比較沖的脾氣。”
玉徽傲然站起身來,抱著綠綺徑自姍姍地去了。
四人空坐在庭院中,竟是一曲都未聽到。而那綠衫小鬟見姑娘翻臉,便也冷了臉來收琴桌,尤其是對著淮南王冷哼了一聲,甚是氣憤的模樣。
齊王見狀無法,只得起身向小鬟告辭。他有些歉意地對三人說道:“都怪我沒跟幾位弟弟說清,玉徽就是這樣的脾氣,若是一言不對,就算是天皇老子來了,她也是不會彈奏的。今日讓弟弟們掃興了,都是我的不是。”
司馬穎心下松了口氣,口中卻說道:“哪里是兄長的過錯,原是我們沒有耳福罷了。”他今夜隔岸觀火,內(nèi)中曲折已然一清二楚。齊王定是得知淮南王愛琴如癡之事,便使出這樣計策來拉攏淮南王,卻沒想到玉徽性子何等清高孤冷,今夜之事雖然不成,但齊王定然還有后招。
他含笑轉(zhuǎn)過頭去,卻見淮南王兀自呆呆地望著玉徽離開的方向出神,仿若全然沒聽到他們的話語。而司馬熾心神不寧地看著淮南王,擔(dān)憂之情溢于言表。
魚顯然已經(jīng)上鉤了,還需要再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