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麻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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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之后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鼐桶严挛绨l(fā)生的事情寫進了日記,甚至找出來一支紅色水筆,畫一些小的圖案和標記。漸漸地,我找回在學(xué)校時寫工作筆記的感覺,比如工工整整地畫一張表格,把未來三天要做的事情記錄在案。
今天是麻將日,不出意外的話,王惠淑會在我家里膩上一整天,而且我倆不會吵架。因為不僅她來,還有老周和老吳也會來,兩男兩女在一起避免了很多摩擦和爭執(zhí),或者說是因為有了更多有趣的小摩擦和爭執(zhí),將我和王惠淑的爭吵淹沒了。
我們這兩男兩女的關(guān)系,不是電視劇里眉來眼去的曖昧關(guān)系,而是絕對純潔的打麻將的好搭檔。雖然配對時間不長,是在居委會的麻將比賽中偶然分組形成的,但是大家確實都很珍惜這樣的關(guān)系。其實,我們四個都是退休后才學(xué)的麻將,退休前都是單位里的積極分子,連什么叫“十三不靠”都不知道。比起那些用手一摸牌就知道是八筒還是九條的麻將油子,我們都顯得很笨拙。但是在笨拙里,我們也有一些欣慰,畢竟我們的青春都是在為社會努力工作呢,還有比這更高尚的嗎?
一口上海話,跟現(xiàn)在外企的小白領(lǐng)一樣,不時蹦幾個英文單詞的老周,是和老伴兒從上海來幫出國的女兒看房子的,他精瘦筆挺,他說上海人有個很好聽的詞形容他,叫“老克臘”。王惠淑問:“什么是臘腸?”老克臘不滿地說:“不是,是老經(jīng)典的意思。”老克臘說他原來是在文化演出部門工作的,具體的他不說,我們也不問,反正他的派頭挺像。
老吳是個東北老頭兒,是退休了來北京找兒子的,兒子專門給他在小區(qū)里買了套房,還配了保姆,一個月來看他一次。老吳已經(jīng)喪偶,退休前是林業(yè)局的局長,所以我們也稱老吳為“老官員”,至于他的兒子在北京干什么,他從來不說,一提兒子就氣洶洶的。照我看來,這老官員有點兒不通人情,兒子把他安排得這么好,還較什么勁呢,大概是“愛之深,責之切”吧。
最近,我發(fā)現(xiàn)我們這純潔的關(guān)系起了變化,當然,跟我沒關(guān)系,是因為王惠淑。老官員有糖尿病,王惠淑在超市看到買一送一的無糖面包就打電話通知老官員,生怕被別人買走似的,一直拿在手里,直到老官員來買。陪她等老官員的時候,我難免會覺得煩,出于人情世故,她怎么就不明白呢?萬一人家根本就不想吃,你豈不是做了無用功還被埋怨?可是我從來都不說,舍不得澆她的冷水,如果少了對老官員的掛念,她每天要多空出多少時間啊。好在老官員領(lǐng)情,不管回家吃不吃,每次都親自來買。看著王惠淑像交出珍寶一樣把兩個面包遞給老官員,一種自豪感在我的內(nèi)心油然而生,因為我陪朋友做完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王惠淑前兩天就說要來我家煮粥喝。我知道王惠淑對老官員有意思,就嗆了她一句,讓她直接在麻將日煮好粥帶來,少拿我做實驗了,肯定是想讓我先嘗嘗好喝不好喝。我說,王惠淑你這就屬于考試作弊。她在電話那頭開心得直笑。雖然都是獨居,但我由衷地羨慕王惠淑,因為她心里有想著的人,而且她一直在為想著的人做事。
麻將時間又到了,王惠淑不僅熬了粥,而且熬了一大鍋。她端著大鍋時的莊嚴神情把我嚇了一跳。王惠淑進門便直奔廚房,把大鍋放在煤氣灶上,小火慢慢煮著。我調(diào)侃她為了省這點天然氣錢,來我家收尾。王惠淑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說:“早就煮開了,粥要是涼了再加熱會影響口感,所以要一直煮著。”
往日里有人敲門王惠淑都是趕著去開門,基本都是老官員比老克臘要早到一些。老克臘的老伴兒沒事愛吃飛醋,也會突然襲擊,要是開門慢了她就疑神疑鬼,所以弄得我們一聽敲門聲就條件反射似的彈起來去開門。而這次,敲門聲響了,王惠淑攆我去開門,她卻握著筷子熬粥。
我對王惠淑說:“你這么賢惠沒用,人家老官員看不見!我家大門又不是安在廚房,你這就好比上課前做足了功課,到了課上你不舉手,機會讓給別的同學(xué),沒用!白搭!老師可不知道你背地里多用功!”
“我呸!”王惠淑回道。
還好,門外不是老克臘的醋太太,而是老官員。我給足了王惠淑面子,不僅“提示”老官員家里有一股香味,還把他帶到廚房,當著王惠淑的面好好夸了粥和人一通。王惠淑害羞得都不好意思轉(zhuǎn)過身對著我們,老官員也尷尬得直搓手。我讓王惠淑悠著點,別把鍋戳破了,她回頭甜蜜地剜了我一眼。
我們四個人之所以組了一個麻將局,除了因為水平一致外,還有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聊天。每次打牌一定會說兒女,不是你先提,就是我先說,好像不說就沒手氣似的。
今天是老克臘先提的,他贏了兩圈后揚揚得意地問我們,知不知道他的技術(shù)是如何突飛猛進的。我以為他在網(wǎng)上偷著打偷著練了,他說他兒子給他買了一個iPad,小孫子羨慕得不得了,他在iPad上玩游戲:斗地主、打麻將,再玩兩天就“退休”給小孫子。老克臘可能是想聽我們夸他兒女孝順?上Ю瞎賳T從來不提自己的事,也不過問其他人的私事,退下來之前是一把手,也沒有奉承他人這個習慣。王惠淑的獨生子漂泊在異鄉(xiāng),不僅不能照顧王惠淑,還時常需要她接濟,王惠淑不愿觸及心中的傷痛。
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iPad吸引了,小孩子都喜歡新鮮事物,又能玩游戲,不如買一個放在家里,下次外孫馬俊和孫女蘇曼來吃飯就不會嚷嚷著無聊了。老克臘見大家沒什么反應(yīng),訕訕地說:“餓了。”這時王惠淑來了精神,顛顛兒地跑到廚房盛了四碗粥,獲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
我跟老克臘打聽了一下,現(xiàn)在買一個iPad要好幾千塊錢,對我個人而言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蘇康還在悉尼讀書,這筆錢完全可以寄給他用,但是想到家庭聚會的凝聚性,我一咬牙,決定入手一個。喝飽了粥,那三人都拍著肚皮教育我,一把年紀了買什么“挨拍的”,何況是為了取悅小孩子,太慣著了。我心想你們?nèi)齻到底是不上網(wǎng),跟不上時代潮流,要是一個iPad真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就好了。電子產(chǎn)品花樣百出,保不齊玩三天就膩味了。為了避免老年癡呆我也要買,孩子不玩我就不能玩玩兒了嗎?
因為我要去買iPad,所以那天的麻將局早早散了。老官員不感興趣,老克臘只會玩卻不知道哪兒來的,王惠淑更是不用說了,看我花錢她說比割她身上的肉還疼。
iPad買回來了,這一筆我決定不寫進日記里,因為有一個小小的私心——不想讓孩子們覺得我是一個活得太瀟灑的老太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默認了一個事實——將來日記的讀者是我的孩子們,那意味著這不再是一個私人領(lǐng)地,而是一個半公開的記錄載體。至于太瀟灑,人人都這樣,對一個人太放心,對她的關(guān)注和想念自然也就會少了。
然而,我又矛盾起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孩子們看到這個本子,應(yīng)該讓他們笑,讓他們欣慰,讓他們明白,我是這樣一個會自娛自樂、不需要人操心的老太太。于是,我從報紙上抄了一個小伙子的時髦話:人生就像憤怒的小鳥,當你失敗時,總有幾只豬在笑。
下一個麻將日,我是不是要和麻友們討論一下,到底應(yīng)該讓孩子們怎么看待我們呢?到底我們應(yīng)該在孩子心目中豎立怎樣的老年形象呢?算了,不討論了,好像我多可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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