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老閨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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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我用這段時間來“備課”。今天做什么呢?我故意慢吞吞地想,借此假裝自己很忙,可還是不到五分鐘就計劃完了。吃完早飯和王惠淑去超市買一周打折一次的雞蛋,吃完午飯看電視,吃完晚飯和王惠淑遛彎兒。如果不是仔仔細細想了一下每天做這些事情的細節(jié),估計半分鐘都用不了就能計劃掉一整天。
我特別懷念在學校的那些日子,再大或者再小的一件事,都要寫進工作筆記里。哪怕今天只教一小段文言文,是一段我從一個學生到一個語文老師,學過無數(shù)遍的文言文,都要寫進備課筆記里。偶爾也會厭煩,每當覺得那是在做無用功的時候我就勸自己,就當磨煉心性順便練字了。
以前是沒事找事做,現(xiàn)在還是沒事找事做,只是以前我假裝自己沒事,現(xiàn)在,是真的每天無所事事。我突然萌生了記日記的想法,將打麻將輸贏多少記錄在案,打麻將的心得也可以寫進去。除此之外呢?我每天吃了什么、看了什么,電視劇里哪個娘娘招人煩、哪個娘娘心懷鬼胎也要抒發(fā)感慨一下嗎?
保潔人員開始工作了,掃把摩擦地面的“刷刷”聲,聽得我有了困意,像學生們做操時手劃過褲縫時整齊劃一的聲音,也像我在板書時粉筆灰落在黑板槽里的聲音,那樣熟悉又安心。
我是被我的老閨蜜王惠淑拍門的聲音驚醒的,好久沒有睡回籠覺,也好久沒有睡過頭了。王惠淑坐在客廳里等我穿衣服,我想說做夢的事情,話到嘴邊想想還是算了。因為我起晚了,我們出來得有些遲,所以一出單元樓王惠淑就加快了步伐。她好像永遠都不會煩惱似的,即使煩惱,所有問題也能通過錢得到解決,這并不是說王惠淑是一個勢利愛財?shù)娜。她退休前是一名護士長,福利待遇并不差,但為了兒子,她一直過得很節(jié)儉。我想她是不需要計劃每天怎樣過的,她可以隨時去菜市場繞上一圈,一塊錢買三個破殼的咸鴨蛋回家吃兩天。王惠淑回身催我快些走,晚了就買不到雞蛋了?粗J真的神情,我釋然了許多,要是能像她一樣,為了一個簡單的目標忙碌地活著就很好了,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不要胡思亂想了。
我們趕到超市時,排隊買雞蛋的隊伍已經(jīng)折了兩個來回。不知道是不是對早起的王惠淑感到愧疚的緣故,我把夢境告訴她了,我覺得王惠淑可以從夢里讀出很多:我的不安和孤獨,這是秘密的交換。王惠淑是一個細心但不敏感的人,她十分有把握地說,是蘇浩然在那邊錢不夠花了,讓我買完雞蛋就去燒一刀紙錢。我沒有從她的措辭還有表情中讀出一絲一毫的懷疑,懷疑這個夢境是不好的象征。我一下子就安心了,好像等來了最需要的那句話。自我勸解沒用,必須讓別人指出來告訴我,像俄羅斯方塊那樣,嚴絲合縫地放在我的心坎兒上。
買完雞蛋,我拖著王惠淑去文具柜臺轉轉,我說我要開始記日記了。王惠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贊成買價格相對昂貴的精致包裝筆記本,說家里還有好多醫(yī)院的病歷本,稍微用訂書機訂一下就是個本子,何必浪費錢呢?我又好氣又好笑,我是做老師的,家里練習簿一大沓,不比病歷好用!最后買了一本打折的軟面抄,封面上畫著憤怒的小鳥。
買完日記本之后,我們各自回家。之前我倆曾嘗試過大段時間膩在一起,她說像小情侶,我告訴她,是老閨蜜。每次都是超不過一天就要吵架,搶電視、吃什么菜意見不統(tǒng)一。最記憶猶新的一次,是因為上廁所之前還是之后洗手的問題大吵一架。王惠淑堅持上廁所之前洗手才對,當時我就犯了職業(yè)病,像訓學生一樣把她訓走了。事后我過意不去,又不好意思先去道歉,哪知道當天晚上王惠淑跟犯了錯的小學生交檢討書一樣站在我家門口等我一起遛彎兒。
我倆都不止一次地說過,一定要抽空到對方的家里小住幾天,明明是兩個閑得要死的老太太,這個空卻始終抽不出來。其實這樣對我而言更好,除了麻將日之外,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早晚兩次期待:期待王惠淑的到來,中間等待的時間顯得不是那么漫長了。王惠淑說這叫距離產(chǎn)生美。
有一次,看到了網(wǎng)上說女同性戀,我跟王惠淑說咱倆這算不算。恳窃谕鈬,人家肯定懷疑咱倆有問題。最后我們互相看著都笑岔了氣兒。我們年輕的時候,女孩子們在一起親密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現(xiàn)在,不管男孩女孩,好像跟同性也要授受不親。世界真是變了,我和王惠淑也管不了這些了,兩個沒了老伴兒的老太太要是還按照老外的標準上綱上線,那這一輩子要改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我們的默契不僅是在互相的打趣兒和陪伴上,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很少提逝去的丈夫。她丈夫和蘇浩然一樣,走得很突然,他是酷愛養(yǎng)生的人,走的時候手里還拿著養(yǎng)生書,腦出血就這樣跟他的養(yǎng)生書開了個玩笑。我們不提這兩個突然走的男人,生怕自己變成祥林嫂。有一次,我被拉去聽銷售保養(yǎng)品的講座,看著臺上的大小伙子在臉紅脖子粗地勵志,我想,比起這些咋咋呼呼的孩子,我們兩個老太太每天都自個兒找樂,這才是真正的、低調(diào)的、更實在的勵志呢。
進門打開電視一看,抓起手機就給王惠淑發(fā)信息,明知道她也買電視報,明知道她基本不會使用手機短信功能,我還是發(fā)了一條“娛樂臺在重播昨晚那兩集,你趕緊看,你心愛的王爺馬上就要嗝屁啦!”如果有一天王惠淑回復了我的信息,我倆在短信里抬起杠來,那她就不是她了。
熱了一口昨天的剩飯,看了會兒午間新聞我就沒事做了,面對一個嶄新的軟抄本,竟然寶貝得不舍得下筆,我在封面深色的地方寫了一個小小的字:蠡。蠡,是我給自己取的筆名,一直沒用上,和蘇浩然戀愛之前我是文藝青年,愛讀詩,愛寫詩,雖然沒有發(fā)表過。和蘇浩然戀愛后我是犯二青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用這個筆名和他通信,文字傳情,身為體育老師,有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傾向的他,問我為什么要給自己起個筆名叫蠢呢,一下子澆滅了我想和他說范蠡與西施泛舟五湖的浪漫事跡的熱情。蘇浩然剛走的那兩年我時常自責,總想著和心愛的人泛舟五湖,結果丈夫溺死在護城河里,這算不算一語成讖呢?
我發(fā)現(xiàn)我喪失了對自己誠實的能力,記不清楚的夢境大腦會自行完善,沒發(fā)生的細節(jié)也能描摹得有聲有色。我似乎無法忠于自己的生活,明明是平平淡淡的一上午,卻被我寫得有滋有味。如果我當真過得那么開心,樂在其中也好,談不上無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半天,為什么我的筆不能“實話實說”呢?還是我的潛意識里就沒有把這本日記作為私人日記,所以極力寫得精彩好看,想著有朝一日會拿給別人看?拿給誰?孩子們?是的,我內(nèi)心深處極其渴望他們的關注。我扔了筆,不再寫了,否則只怕是還沒去燒紙,事情都要先編派出來了。日記里的生活,像一場滯后的模擬考試,也像一本錯題集,不完美的地方被修改了。才寫了一頁紙,這本軟抄本好像就舊了,看著封皮上印的小鳥被一道細微的折痕分隔,我一下子失去了興致。
我來到護城河邊才想起來沒帶打火機,折回來時在路過的報攤買了一個。再往護城河邊走的時候,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買打火機是一個小的波折,回家可以寫進日記里!早晨我還是無所事事,不知道干點什么好,這會兒一門心思都撲在了日記上。真的是太閑了,閑到隨便一件新鮮的事就可以抓住我的注意力。我甚至萌生了一種回家買塊小黑板辦黑板報的想法,吸了一輩子粉筆灰怎么就沒個夠呢?在學校時我是副校長,是二把手,現(xiàn)在退休了,可以做我自己的一把手了,我又不稀罕了,真是奇怪。
我點著了黃表紙,胃部又隱隱作痛,坐在長椅上看著紙屑由黃到紅,由紅到灰,由灰到黑,越飛越高,直到完全消失。我瞇著眼睛看了看太陽,和自己做起了游戲,一個計算時間的游戲:坐著曬太陽補補鈣,感覺過了五分鐘時看看手機是不是過了五分鐘,然后是十分鐘、十五分鐘、半個小時,一點一點遞增。第二回合我就失去了興趣,首先是因為我以為過了十分鐘,其實只過了三分鐘;其次,是因為我想趕緊回家把下午發(fā)生的事情寫進日記里,我無比期待一個本子寫滿字之后撫摸起來的質(zhì)感:沉重,細膩,不管里面寫的是不是我的生活。
我跟魔怔了似的,回家時又特地去買打火機的報攤買了一份電視報,做人如寫作文,這叫前后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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