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藥鋪掌柜結(jié)結(jié)巴巴道:“瘟……是瘟疫……”他連滾帶爬躲入柜臺之后,胡亂揮手道:“瘟疫會傳染,我上有老,下有小,孫子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請你們高抬貴手,趕緊離開。”
鳳絕雙唇緊抿,片刻后開口道:“醫(yī)者父母心。你……”
藥鋪掌柜老淚縱橫,將艾草、牛黃等清熱解毒的藥物統(tǒng)統(tǒng)包起來,丟出柜臺,恐懼道:“瘟疫無治,還請二位高抬貴手,快走吧。”
清幽縮在狐裘中,聽得清清楚楚,淡淡一笑,平靜道:“鳳絕,不要緊,我自己走,我不想連累別人。”挽起袖口,低頭看清青斑已蔓延至手腕,她不由怔住。腦海中聯(lián)想起昨晚黑麻袋里中年男子的慘樣,她又渾身一顫。她不慎被那中年男子抓傷,定是那時被傳染。
鳳絕不語。
清幽抬首望向鳳絕,見他衣裳被雨水浸透,發(fā)梢正緩慢落下一滴滴晶瑩的水珠,她心中一軟,低低道:“鳳絕,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鳳絕沒說話,默默彎腰撿起藥,抱著清幽走出藥鋪,施展輕功返回客棧屋中。他讓店小二送來熱水,將清熱解毒的藥材統(tǒng)統(tǒng)倒入浴桶,雙掌覆上木桶,運功令藥溶解。
清幽倚在一旁,看著鳳絕忙碌,突然開口:“鳳絕,拿紙和筆來。”
鳳絕偏首:“你要紙和筆做什么?”
清幽無力一笑,“我是東宸國公主,若不明不白死了,你不好交代。到時合約撕毀,百姓短暫寧靜不復(fù)存在。我自書一封說明原委,你不用費心救我。”
鳳絕停下,猛地貼近清幽。那樣近,近得能清晰看見彼此眸中自己的身影。他的眼底,有難言的復(fù)雜,無人能看懂。
清幽別開臉,“你離我遠(yuǎn)些,會傳染……”
鳳絕突然就惱了,大吼一聲,“閉嘴!”他一把將她抱起,給她服下一粒此前從蕭楚那拿來的凝香丸,動手解開她的衣裳。
清幽一愣,他們雖是夫妻,卻是名義上的,未曾有過親密。她想抗拒,可身子軟綿綿的,一動也動不了。也許是常年握慣刀劍,他的手指略略粗糙,劃過她肌膚時,激得她全身直顫。
鳳絕深吸一口氣,她雪白的肌膚如閃電般刺入他眸中,他竟不敢睜開眼,她身上靜香四溢,他只得屏住呼吸。雙手環(huán)住她纖細(xì)的腰身,他將她抱入浴桶中,旋即解開自己的衣衫,亦沒入水中。窄小的木桶容納兩人,十分擁擠,水波在他們中間輕輕蕩漾,少許溢出桶外,濺起一地晶瑩水花。
清幽有些不自在,剛想動。
鳳絕低喝:“別動。”他深呼吸,守氣凝神,內(nèi)息運轉(zhuǎn),強迫自己不去看她柔美的身軀,將真氣貫注右手,按上她胸前穴位。
浴桶中,白霧騰騰,彌漫在他們身周,似為他們籠上一層朦朧紗帳。
清幽閉上眼,感受著真氣攜藥性游走體內(nèi),所到之處,帶來絲絲暖意,溫暖著她冰涼的身子。漸漸,她開始熱得難受,體內(nèi)似有無數(shù)火球滾來滾去,額上不斷滴落汗珠。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精神好些,緩緩睜開眼。
已入夜,屋中一盞長明燈幽幽亮著,溫暖的橙黃色,讓人覺得心安。
鳳絕專心運功,燭光映上他的側(cè)臉,明暗交錯,顯得他五官輪廓更深。
他絕對是個豐神俊朗的男子,清幽一時看得發(fā)呆,眼神漸漸下移,落在他胸前懸掛的戒指上,黑古銅色,刻著盤蛇圖騰,瞧尺寸應(yīng)是女子佩戴。戒指孤零零地懸在一根黑繩上,此刻正隨著他的輕動在水中晃蕩。
她視線右移,瞧見他心口有道猙獰的傷疤。不知怎么,她眼皮劇烈跳動,竟不敢再看。那傷口,似被人自背后一刀穿心。她閉上眼,卻還是忍不住去想他胸前的傷口,反反復(fù)復(fù)想,直至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淅淅瀝瀝的雨聲依舊。
清幽醒轉(zhuǎn),緩緩睜開眼。鳳絕躺在她身側(cè),他的發(fā)髻散了,平時束發(fā)用的狐尾沾滿水珠,絨毛一沓一沓,粘在枕巾上。許是耗損太多真氣,他嘴唇顯得蒼白。他睡著時像個大孩子,難以想象這樣的他,平日里竟是孤傲冷絕。
雨聲一點一滴敲在窗上,鳳絕似驟然醒過來,睜眼就見到清幽一雙水眸凝望著他。他愣了愣,忙坐起身,揭開清幽身上被子,急問:“好些沒?昨晚我已將青斑逼退……”他突然止住話,視線落在她臂彎處,竟是一大片駭人的青斑,昨晚明明逼退,今日又起。
清幽亦瞧見,臉色是死寂的蒼白,也許她真的沒救。
過了很久,鳳絕笑了笑,“沒事,我讓店小二準(zhǔn)備熱水,再試一次。”披上黑色外裳,他起身下床。
清幽突然拽住鳳絕衣角,“鳳絕,你放棄吧。”
鳳絕并未聽清,回身問道:“你說什么?”
雨聲淅淅瀝瀝,似帶著淡淡愁緒。
清幽聲音堅定,一字字重復(fù):“請你放棄我!”見鳳絕呆愣,她又道:“昨晚運功耗費你太多真氣,怕很久都不能復(fù)原。鳳絕,拿筆和紙來,趁我頭腦尚清醒,手還能握筆,我修書一封給軒轅無邪,說明事情原委,不關(guān)你的事。”
鳳絕慢慢伸手,手指穿過清幽長發(fā),環(huán)抱住她的肩,扶她坐起來,輕聲道:“傻瓜,說什么胡話。”
清幽怔住,鼻子一酸,眼眶竟?jié)窳恕K芟朐僬f什么,話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鳳絕緩緩低首,看不清表情,默默取過她的衣裳,一件一件替她穿,從內(nèi)衫到外衣,套上裙子,最后替她穿好翻邊小靴。他的動作,很熟練,很溫柔。
清幽似傻了一般,一動不動,任鳳絕替她穿衣穿鞋。他經(jīng)常替女子穿衣?如此熟稔,東宸國女子衣裳扣子花樣繁瑣,他卻分毫不錯,仿佛曾做過多次,不知怎的,她腦中突然想起名喚惜惜的女子,他也曾這般對待惜惜吧。能被鳳絕愛著,其實惜惜真的很幸福,她突然好奇,惜惜是個怎樣的人,與鳳絕又有怎樣的過往。
一切穿戴好,鳳絕抱起清幽朝門外走去。
清幽這才回神,執(zhí)意道:“你放我下來,我不想連累別人。”
鳳絕徑自推開房門,灰蒙蒙的天氣,風(fēng)裹著冷雨撲在身上,寒氣逼人。他將她裹得更緊。
她冰涼的小臉緊貼著他炙熱的胸口,他的心跳凌亂又急躁,他的聲音無比輕柔,響在她耳畔,“雨季來臨,河水上漲,從夜西鎮(zhèn)往夜都的夜渠便能通航,我?guī)阕咚啡ヒ苟肌D抢锘释ビ辛羰氐挠t(yī),你撐住。”
他抱著她,走得很快,冷風(fēng)撩起他的長衫,領(lǐng)口被風(fēng)翻開,露出里面雪白襯里。她不再出聲,情不自禁伸手替他按住領(lǐng)口,不讓冷風(fēng)灌入。
他們走過幽暗的走道,經(jīng)過神秘黑衣男子房間時,清幽右眼皮突然直跳,腦子里亂亂想著,天這么冷,怎會有瘟疫?河水上漲,夜渠通航,夜都?神秘黑衣男子來夜西鎮(zhèn)作何?為何帶著患了瘟疫之人?
走廊外,偶然飄入細(xì)雨,疏疏落落自屋檐滑落一滴,落至她脖頸里,那樣冰涼,瞬間驚醒她全部神志,剎那間理出頭緒。
她明白了。這是場陰謀,神秘黑衣男子趁雨季來臨,河水上漲,將患瘟疫之人投入水源。瘟疫沿途傳播,在夜都擴散。鳳秦國后院起火,再出兵攻打夜都,使鳳秦國兩頭不能兼顧。會嗎?如是,軒轅無邪定參與這場陰謀,否則他怎會要自己竊取夜都軍事部署圖?
若如此,家國利益與百姓疾苦,她如何抉擇?坐等瘟疫彌漫?為一國之利,看無數(shù)百姓死去?還是阻止慘劇發(fā)生?
那一刻,她迷茫了。
鳳絕抱著清幽走出客棧,雨水騰起無數(shù)細(xì)白水汽,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將狐裘拉得更緊,完全覆蓋住她,朝漫天漫地雨中走去。
清幽探出頭,試著開口,“鳳絕……我……”
他看也不看她,冷聲道:“你說完沒?省點力氣養(yǎng)精神,等你病好了,我讓你說個夠!”
明明是斥責(zé)之語,此刻聽來,卻比甜言蜜語更醉人。她心中蕩起一陣陣漣漪,隔著模糊的視線,像是隔著未知的將來,她的目光凝聚在他俊顏上,他的眼眸深邃,像是一汪深海,教人跌進(jìn)去再出不來。突然,她心意剎那堅定,用力拽住他的衣領(lǐng),大聲道:“鳳絕,瘟疫是陰謀,可能擴散至夜都,我們必須阻止。”
鳳絕望入她清澈的眼底,似不能置信,神情流轉(zhuǎn)著萬千復(fù)雜,愣了半晌才道:“當(dāng)真?”
清幽望著鳳絕,堅定頷首。即便是為收復(fù)疆土,也不能罔顧百姓生死。
四日后,夜都皇庭。
大雨連續(xù)六日六夜,終于放晴。
這日傍晚,清幽靠在虎皮軟榻上,這里是鳳絕在夜都皇庭的寢宮,宮內(nèi)沒有過多裝飾,只擺滿各種獸皮、犀角之類,據(jù)說都是鳳絕從小至大打獵的戰(zhàn)利品。有腳步聲踏著地毯走來,她沒抬頭,隔著面紗輕輕問道:“瘟疫的事都處理好了?”如今青斑蔓延至臉頰,她只能戴著面紗遮擋。
鳳絕挨著她坐下。
清幽朝后避了避,“會傳染。”
鳳絕并不介意,嘴角微揚,開口道:“都處理好了。他們尚未得手,已被我們截下,患瘟疫的尸體已焚化。我們給夜西鎮(zhèn)百姓發(fā)放艾草預(yù)防。可惜沒抓到你說的黑衣男子。”他停一停,又道:“你不要擔(dān)心,我懸賞萬兩黃金為你求醫(yī),已有人揭榜。”
“嗯。”清幽漠然頷首,不抱希望。
鳳絕察覺清幽神情黯然,輕嘆一聲,她的病所有御醫(yī)束手無策,好友蕭楚始終聯(lián)系不上,他只能貼出皇榜,雖有人揭榜,可他也不知能不能治好。他重重?fù)粽苾上拢疽鈧鲉窘野裰恕?br />
少刻,寢宮珠簾被人輕輕撩開,淅淅瀝瀝的珠玉碰撞聲傳來。
清幽聞聲轉(zhuǎn)首,愣住。珠簾撩開,漏進(jìn)一室流光溢彩的晚霞,一名男子踏著絢爛霞色走進(jìn)來,寬大的藍(lán)袍飄揚若三尺碧水,面容美如冠玉,眉若遠(yuǎn)山,唇若丹朱,道不盡風(fēng)流倜儻。
天將暗。
鳳絕點亮一盞燭臺擱在清幽床前,低首為清幽腕間系上一根絲線,并將絲線另一頭遞給藍(lán)衣男子,問:“閣下如何稱呼?”
藍(lán)毒目光自鳳絕面上淡淡掠過,望向蒙著面紗的清幽,欠身行禮,輕輕道:“賤名不值一提。”伸手接過鳳絕遞來的絲線,他一愣,眸中閃動著異色光芒,這不是普通絲線,而是天絲!天絲乃是鳳秦國至尊國寶,亦是左賢王鳳絕獨門秘技,看似柔軟,實則韌若玄鐵。想不到鳳絕竟用天絲為清幽號脈。想來也是,瘟疫病人無醫(yī)者愿靠近。世上唯有天絲,才能將微弱的脈息傳遞那么遠(yuǎn)。
藍(lán)毒三指搭住天絲,感受脈息一沉一浮,狹長鳳眸始終凝望著清幽。記得初遇,她也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清澈水眸。他貼近她,她身上傳來若有若無的馨香,令他心中幽幽一蕩。
他嗤笑,“晚上戴什么面紗,可是見不得人?”說罷,他伸手去摘她的面紗。
她身姿輕靈若水,輕易避開他的碰觸。
他微微驚愕,想不到她輕功絕佳。
她美眸在月下閃爍,聲音極清爽,“天蝎谷首席弟子藍(lán)毒,你空有武藝和絕世醫(yī)術(shù),卻不能行俠仗義,效力百姓,實是可惜。”
他狂笑,“小丫頭,我只對你感興趣,要不我們比試。若你輸了……”他突然靠得更近,邪氣一笑,語意輕佻道:“你若輸了,從今以后服侍我,如何?”
半彎新月自天際爬上來,停留在樹梢,默默望著人間。
她靜靜立著,一任月色浸潤,長睫顫動,眼角牽出笑意,答應(yīng)得爽快,“好,比什么?若你輸呢?”
滿山靜寂,唯有清泉叮咚流過山石、注入湖泊的聲音。
他不以為意,“就比用毒。輸了我叫你師父。師父讓徒弟做什么,徒弟自當(dāng)聽從。”其實他跟她耍心眼,特意挑自己最擅長的。后果他沒多想,他是男人,又是天蝎谷首席弟子,怎會輸給她?
面紗輕輕扯動,她似微微一笑,“好!”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面紗之下,她的笑究竟有多醉人。
只可惜……之后他一直沒能見到她的真顏。
鳳絕見藍(lán)毒掐脈良久,始終沒結(jié)果,心中萬分著急,忍不住問道:“怎樣?你能治好嗎?”
藍(lán)毒猛地回神,頷首道:“王爺請放心,我施金針治療,不出五日,王妃定能痊愈。”說罷,他取出一只錦盒打開,里邊整齊擺放著金針,又道:“勞煩王爺在王妃面前準(zhǔn)備一排紅燭。”
鳳絕扶清幽坐好,在她身后墊上軟靠,又在她面前擺好一排燭火。
藍(lán)毒遠(yuǎn)遠(yuǎn)站著,燭光幽幽,如乳如煙,似為周遭蒙上一層薄紗。眼前的她,隔著朦朧燭火,又隔著面紗,仿佛永遠(yuǎn)都那么遙遠(yuǎn)。凝視片刻,他抽回視線,垂首道:“王爺,施金針需將王妃衣裳解開。”
鳳絕一愣,遲疑道:“本王懂得筋脈穴位,要不你逐一告訴本王,本王親自施針?”
藍(lán)毒始終低首,自袖中取出一方黑巾,輕輕道:“王爺放心,草民怎敢冒犯王妃?我用黑巾蒙眼,施盲針即可。”他的手指修長如玉,一抹黑巾握在手中,分外醒目。蒙上黑巾,眼前一片漆黑,殿中寂靜如水,窸窣的衣聲仿佛是唯一的回音。他的心突然狠狠抽痛,整個人猶如在云層之巔飄蕩,無法著落。他與她,終究不可能,他也不再奢望。
少刻,鳳絕道:“好了,可以開始施針。”
藍(lán)毒提氣,四枚金針吸附指間,甩手一揚,四道金色光芒飛出,飛過重重燭火,熏得滾燙,向清幽穴位刺去。衣擺翩飛,他雙手再拾起八枚金針,輕輕一彈,金針飛出,再是八枚。
滾燙的金針一根根沒入體內(nèi),痛得鉆心。清幽咬牙忍住,手攥緊被角繡邊,冷汗涔涔落下。忽然,溫暖的大掌覆在她發(fā)顫的手背上,溫柔地來回輕撫,似能緩解她的疼痛,她緊繃的心,仿佛瞬間平靜。
燭火搖曳,殷紅燭淚蜿蜒,好似女子低泣的淚,一滴又一滴。
時間緩慢流逝,直至所有金針施完,直至清幽身上青斑奇跡般消褪,直至鳳絕面露欣喜之色,藍(lán)毒終于停手,內(nèi)力猛地一收,所有金針自清幽體內(nèi)倏地飛出,廣袖一揮,他將金針盡數(shù)收攏袖中。
清幽渾身熱得發(fā)燙,頭暈?zāi)垦,金針驟然抽離后,她整個人軟軟倒在鳳絕懷中,鳳絕忙替她將衣裳披上,又細(xì)心地為她蓋上毯子。
藍(lán)毒背身,解下蒙眼的黑方巾,道:“五日后王妃便能痊愈。藥方及煎煮方法草民稍后交給御醫(yī),草民先行告退。”
鳳絕喜不自勝道:“萬兩黃金已準(zhǔn)備好。”
藍(lán)毒沒回首,聲音淡淡的,無一絲波瀾,只道了聲:“多謝王爺。”語罷,藍(lán)色身影飛快沒入茫茫夜色中。黃金萬兩,他可用來為白蓮教招兵買馬。不管她今后用不用得著,他都會為她準(zhǔn)備。他不知她為何以寧和公主的身份嫁給鳳絕,也不知她究竟發(fā)生何事,可他相信,終有一日,她會返回白蓮教,他會等,一直等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