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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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貞一把奪過了他手里的劍,又想到自己剛才的語氣不太好,舒緩了面容,囑咐他不要亂來,就出去燉雞湯了,那柄劍她牢牢收在身邊,生怕他又想不開。
良久,她進廟里把他扶了出來,讓他靠在外面的一棵大樹上,和顏悅色地說:“看看,外面天氣多好。多曬曬太陽,你的傷就會好得更快的。”
那年輕男子冷著一張臉,并不說話。陸貞也不生氣,立刻去端了一碗雞湯,裝作一臉開心的樣子對他說:“大夫說你要補補,這雞湯香得很,你慢慢喝一點,好不好?”
她走到他身邊,準(zhǔn)備喂他,不料這人突然用左手一把推開了她,“你拿走!”
陸貞一時沒站穩(wěn),摔倒在了地上,雞湯也大半潑在了地上。她依然帶著笑安慰面前的人,“不就是受了點傷嗎?干嗎這么垂頭喪氣的?就算你的手以后可能有點不方便,但你至少已經(jīng)活下來?依我看……”
一句話戳中了年輕男子的心事,陸貞又走到他身邊,準(zhǔn)備繼續(xù)勸他,但他一把把她又推開了。
連著兩次被推倒在地上,陸貞頓時火了,“你到底在發(fā)什么瘋?”
那年輕男子一臉的灰敗,啞著嗓子對她說:“對不起,可是你用不著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的手……已經(jīng)廢了。”
陸貞聽他這么說,更加是火冒三丈,“哦,這就是你想自殺的原因?歐冶子大師還真是瞎了眼,好不容易煉成一把寶劍,居然落到你這個膽小鬼手里!”
聞得此言,年輕男子不由得一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向她。陸貞繼續(xù)說:“你趁早把那點小心思給我扔掉,我告訴你,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用不用得著,得我說了算!”
她越說越激動,想起自己這些時日的遭遇,眼眶泛起了淚花,她抽了一口氣,吸了吸鼻子說:“不就是筋斷了嗎?人家孫臏?zhǔn)芰四溞,司馬遷被凈了身,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都說男子漢大丈夫不怕傷不怕痛,依我看,你連我都不如!你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命苦?我還不是一樣!我爹突然慘死,我大娘為了把我趕走,硬要把我嫁給一個糟老頭子!我走投無路,做了一份假官籍,想進宮當(dāng)個宮女躲一陣都不行……”
說到這里,她想放聲大哭,可是不容自己軟弱,她狠狠地擦去自己流出來的淚水,大聲地說:“我要是像你這樣窩囊,早就跳河了!可是我不認命!我偏偏要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堂堂正正地給我爹報仇,我要讓那個惡毒的大娘看看,我不是她隨便就可以踩扁的!我爹說過,人只要活著,什么都有希望!所以,你也不準(zhǔn)死!”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湯放在年輕男子面前,假裝惡狠狠地說:“這只雞,是我用身上最后的一點錢買來的,你給我全部喝干凈,一口也不許剩!聽見沒有?”她裝作氣呼呼地走出了門。那年輕男子一直看著她走遠了的背影,她雙肩一直聳動,但沒有聲音——他知道,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哭泣,但又好強得很,不想讓自己看見。
過了一會兒,兩眼紅紅的陸貞又羞澀地回到了他的身邊,“嗯,那個,我剛才不該跟你發(fā)脾氣……大夫都說了,你是個病人,我得對你多擔(dān)待一些……這湯,你不想喝就算了。”
那年輕男子定定地看著她,這么堅強,又這么善良,是他平生從未見過的。他的目光漸漸溫柔,一把奪過了陸貞手里端著的雞湯,“你說得對,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我沒資格浪費。”
陸貞松了一口氣,又連忙給他換藥,看到傷口,臉上閃過一絲愁云,“這傷怎么不見好?明天得再請大夫來看看了。”
喝過雞湯的他精神明顯比之前抖擻了許多,和陸貞開著玩笑,“再請大夫來,你還有錢嗎?”
陸貞一愣,只見這年輕男子微微一笑,從身上取出一塊羊脂玉遞給了她,“你拿這個去當(dāng)鋪當(dāng)了,換點錢吧。”
陸貞一眼就看出了這塊玉的好壞,接過玉隨口說:“啊,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你肯定挺寶貝它的吧?”
那年輕男子有點好奇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
陸貞指著玉的邊緣,“這邊上這么光滑,你肯定天天都拿著它把玩吧。”
年輕男子挑了挑眉,細長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狀,“呵,你心思還真細啊。沒錯,我是挺喜歡它的,可現(xiàn)在你都餓了好幾頓肚子了,我還有什么舍不得的?”
乍聞此言,陸貞十分不好意思,連口否認,“你怎么知道!”她才說了一句,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這次她連臉都紅了,趕緊起了身往廟外逃去。
那年輕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出聲喊住她,“哎,你別走!”
陸貞含羞回過頭,“什么哎哎的,我有名字,我叫陸貞!”
他沒想到她會計較到這上面,也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只是笑著說:“好,陸貞,你別走,我是說,那些雞肉,你好歹也吃點……”
陸貞卻很堅決地拒絕了他,“不行,你是病人……”
那年輕男子一急,脫口而出,“可你要是餓病了,誰來照顧我后半輩子?”
他一說出這句話,陸貞整張臉都漲紅了,那年輕男子張大了嘴,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一時之間陷入了平靜之中。
最后陸貞辯解似的開了口,“呸呸呸,說什么胡話,大吉利是!什么后半輩子,難道你想在這破廟一直躺下去?能用得起歐冶子大師的劍,我看你的來頭也不小,以后自然有一堆小廝丫頭伺候你,哪還用得著我?”
那年輕男子看她這么著急地辯解,帶著笑容一直看著她,陸貞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只能嘴硬地問:“你笑什么?”
那年輕男子慢條斯理地收住了笑容,莊重地說:“沒笑什么,那個……我叫高展。”他說到最后一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和陸貞表明自己的身份。
陸貞看他這么正經(jīng),嗔道:“我又沒問你名字……”
她自己越說越臉紅,跑到了一邊,盛起了瓦罐里的雞湯慢慢地吃著,不想讓高展看到自己的臉。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極快,眼神一直都不敢往那邊再看過去。
兩人在破廟里將養(yǎng)了幾日,閑暇時間里,陸貞就和高展說說笑笑,怕他又想不開,高展也明白她的意思,一時之間,倒是其樂融融。
幾日后那大夫又被陸貞請來檢查高展病情康復(fù)得如何,他仔仔細細又將高展的傷口檢查了一遍,猶豫再三,“不是我不想醫(yī),這骨筋要是長不好,你也只能慢慢拖日子,拖到它自己長好為止啊。”
高展想起自己這幾日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上次你說過,要是用針把骨筋縫好,可能還有康復(fù)的希望?”
大夫聞得此言,大吃一驚,“話是這么說沒錯,不過,我可不敢?guī)湍憧p筋啊,這種沒把握的事,哪個大夫都不敢干。”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高展也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我也沒想讓你干。”轉(zhuǎn)過頭看著一旁的陸貞,溫柔地問:“你呢,敢不敢?”
陸貞沒想到他問的是自己,“我?你要我?guī)湍惆呀羁p好?”
高展堅定地看著她,“沒錯,你不說過嗎?人不能認命!我要是一直這么不緊不慢地養(yǎng)著,這傷或許過一年也不會好,還不如破釜沉舟一次,試試老天給不給我這個運氣。”
陸貞眼睛慢慢睜大,看高展信任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咬牙,“只要你敢,我就敢!”她進廟里找了一筐針線出來,問道:“這個成嗎?”
那大夫本以為他們倆只是在說笑,畢竟這用針縫筋之事,歷史上也只有關(guān)羽刮骨療傷能夠相提并論,都是常人難以忍受之痛,眼見陸貞真的找出針線,哪里有假,一張臉嚇得煞白,脫口而出,“天啊,你們倆都瘋了,這個……這個怎么行啊!哎,你先別下針,這線得先用酒煮過!”
他看兩人其意已決,雖不明白這兩個年輕人為何有這般大的毅力,但已深深折服,在一旁指導(dǎo)著陸貞怎么操作,又自己先調(diào)起了愈傷的藥糊。陸貞看了一眼高展,他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陸貞咬住了嘴唇,小心地用刀先割開了高展受傷的部位,又在大夫的指導(dǎo)下找到了兩段手筋的位置,用之前準(zhǔn)備好的針線一點點地縫補起來,高展的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滿臉都是痛苦之色,他怕影響到了陸貞,一直咬著牙沒有吭聲,等到陸貞差不多縫完了,終于呻吟出聲。
陸貞縫完了最后一針,看著高展一張臉因為痛苦都扭曲到極點,十分抱歉,“對不起呀,我針線活不行,縫得不好看。要不,你回頭再找個繡娘重新改一下?”她沒注意自己一番話說得極為風(fēng)趣,高展不由得笑了,就連在角落里忙著調(diào)藥糊的大夫也笑了,還不忘記搖著頭說:“年輕人,真是的,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大白天的就打情罵俏!”
陸貞本是無心之舉,但被大夫一說,臉又忍不住紅了。大夫倒是知情識趣,端著藥糊走過來,咳了咳嗓子,對高展說:“小伙子,我行醫(yī)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硬骨頭!這幾帖藥,就當(dāng)我送你的!放心吧,你這種苦都熬得過來,肯定會很快痊愈的!”
耳邊聽到“痊愈”兩個字,陸貞忘記了之前的事,高興地對大夫說:“那就借你吉言了!”
大夫又一本正經(jīng)地囑咐她,“現(xiàn)在他是沒事,可晚上一定會發(fā)燒,到時候你多給他喝點鹽水,多給他擦擦身子!”
陸貞一驚,“擦身子?這……”
大夫滿不在乎地說:“他不是你情郎嗎?有什么不方便的?”
陸貞不由得急了,也管不了別的了,辯解著,“大夫你胡說什么呀,他就是我表哥!”
但大夫明顯不相信她的話,更加認定了她是因為年輕害羞,哈哈笑了幾聲,也不多說,留下了藥,背著藥箱就走了,只剩下陸貞一人呆呆地在外面站著,空氣也好像都凝固了。
入夜后,涼風(fēng)習(xí)習(xí),陸貞放不下心,總記著大夫說的話,又回了廟里,她試了試高展的額頭,“哎,你真的發(fā)燒了,還好外邊能涼快一點。”
高展本來一直昏昏沉沉的,看她來了,艱難地說:“可我還是挺難受的,要不,你還是給我擦擦身子吧。”
陸貞只覺臉上一熱,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你都聽到了?”
高展偏偏故作無知,“聽到什么?”
陸貞又氣又羞,但又不放心高展一直發(fā)著燒,心里思量了一番,還是站起了身,從外面打進來一盆水,用一塊布輕輕幫高展擦著背上的汗,只把手放在上面來回僵硬地擦拭,眼睛卻還是不敢看到男人的身上來。
高展得寸進尺地說:“嗯,擦擦這里,還有這里。”
陸貞一把把布扔進了一旁的水盆里,“哪有你這么挑剔的人?我肯幫你擦身子,你就應(yīng)當(dāng)謝天謝地了。”
高展看她一張臉在火光下紅彤彤的,格外動人,忍不住又出言去逗她,“謝天謝地的不應(yīng)該是我,是你才對。”他賣了一個關(guān)子,果然看到陸貞露出好奇的神色。
高展哈哈大笑,“還好我傷的是手,要是我跟司馬遷那樣……”陸貞的一張臉浮出氣羞交加的表情,陸貞一把推開了他,站起身準(zhǔn)備往外走,但剛才推得格外用力,高展被她直直地推到墻邊,整個人撞到了墻上,半是牽動了傷口,半是為了吸引陸貞的注意,高展不由得出聲呼痛,眼睛卻沒有什么變化,只一直偷偷在看陸貞的反應(yīng)。
果然本來準(zhǔn)備往外走的陸貞又返回了,走到他身邊準(zhǔn)備扶起他,“對不起對不起,撞痛了沒有?”
高展看她一臉的羞澀,心中一處地方仿佛被人偷偷打開,溫暖的,帶著陽光,讓他能夠忘記這些時日里,太后對他無休止的追殺和父親突然過世帶給他的打擊,讓他在這人世間最底層的黑暗中度過。他不禁伸出左手用力握住了陸貞的那只手,“剛才,我只是開個玩笑……”
陸貞只覺得觸手之間一陣溫暖,整個人被高展拉近了不少,低下頭,就能看見他額頭上的細汗和嘴唇上的血痕,她輕聲問道:“很痛嗎?”
高展強擠出一個笑容,“也不是太痛。”
陸貞蹲到了他的身邊,也不揭穿他,“我娘說,痛,就別忍著,告訴別人,心里也會舒服點……對了,我以前發(fā)燒的時候,我娘總會吹一支柔然曲子給我聽,我現(xiàn)在也給你吹吹,好不好?”
她摘下了樹枝上的一片新鮮葉子,放到了唇邊,輕輕地吹著曲子,起先還有點生疏,之后就越來越順暢。高展臉色微微一動,跟著她的曲調(diào)也漸漸哼了起來,閉上了眼睛,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娘親,她還活著,還在給自己吹著柔然的曲子,會喚自己“湛兒”。那時候他以為,只要在娘的身邊,什么都不怕,可是娘死了,死在了她一直信任的好姐妹的手里。
他沉浸在回憶里,陸貞卻以為他睡著了,輕輕起身給他蓋上了一件衣服。高展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看向了她,陸貞一驚,只聽到他在問她:“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之前我倆素不相識,你為什么幾次三番地救我?”
陸貞拍了拍胸口,等心跳漸漸平復(fù)下去,方開口,“你沒睡著?嚇了我一跳。哎,不為什么,我從小就見不得別人受罪,能幫他們一點,就多幫一點唄。再說,就算受傷的不是你,只是個小貓小狗、小魚小蝦,我也不會見死不救啊。”
高展的臉上不由流露出一絲失望,“在你心中,我的地位,就跟一只只小貓小狗差不多?”
陸貞卻沒明白他怎么一下變得多愁善感了,只說:“那肯定不是啊!哎,你這人說話,怎么老陰陽怪氣的?”
高展沉默了許久,才對她開口,“我爹是朝里的一個大官,以前他最疼我,還常說自己死之后,會把我們高家所有東西都留給我?捎幸惶,我正在外面辦事,卻突然聽說他死了——沒錯,就跟你爹一樣,莫名其妙就死了。我日夜兼程趕回家,可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繼母趁我不在,已經(jīng)扶持著她生的兒子霸占了全部財產(chǎn)。我想爭,可我那個兄弟卻是個好人,他身子又不太好,小時候就有大夫說他活不過三十歲。于是我想算了,大不了等他歸了西,我再慢慢地把那些原本應(yīng)該屬于我的東西再拿回來,可我繼母還是不想放過我……”
陸貞一臉的恍然大悟,又有點感動他把這些私密的話都告訴了自己,“難怪那天你拼命都想混進城里去!不過,你繼母能讓官兵幫忙,想必你家的來頭也不小吧?”
高展點了點頭,“嗯,還行。”
陸貞感同身受,同情地看著他,“原來你和我一樣,也是年紀(jì)輕輕就沒了娘。”
高展看她也開始傷感了,出言鼓勵她,“我還有一點也和你一樣,那就是,永遠都不認命。”他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那天,我之所以會想不開,就是因為我家祖上留有祖訓(xùn),凡是身有殘疾的男子,都不得繼承家業(yè)……”
陸貞一愣,有點生氣,“這是什么破規(guī)矩?虧你家還是什么高門大戶,怎么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只要受傷就不能繼承家業(yè),那那些將軍們、元帥們個個都別去打仗了!我告訴你,你要再為了這個犯倔,我可就真瞧不起你了。”
高展卻沒想到她能說出這么有見地的話,一直等她說完,才笑著說:“說得對,等我以后當(dāng)了家主,就把這條破規(guī)矩給廢掉。”
陸貞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還差不多。”她一直和高展說說笑笑,本來都忘記了有正事要和他說,現(xiàn)在又想了起來,從懷里掏出高展的那塊玉佩遞給他,“你想通了就好啦。這只玉佩這么重要,你還是把它收起來吧。我娘曾經(jīng)給我留下過一支九鸞釵,可為了做假官籍,我只能把它給變賣了。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心痛得不行。所以,只要沒到生死關(guān)頭,咱們最好還是留著它。”
高展有點好奇,“你沒當(dāng)?shù)羲?那你哪有錢請大夫?”
陸貞只淡淡地說:“你沒見這外面樹上還結(jié)著柿子嗎?我今天摘了兩筐,挑到鎮(zhèn)上換了點錢。”
高展的好奇心更濃了,“這樹這么高,你是怎么摘下來的?難道,你是爬上去的?”
陸貞不以為意地說:“那又怎么樣?”
高展嘖嘖稱奇,笑著說:“這我可真沒想到,爬樹這種事,向來是男人干的啊。”
他沒料到自己不經(jīng)意說的話讓陸貞臉色一變,陸貞咬著牙不服輸?shù)卣f:“誰說女人就不能爬樹了?我告訴你,女人一直就不比男人差!漢朝的竇太后垂簾聽政四十年,難道她不是個女的?嶺南冼夫人一個人治理南疆,難道不比男人強?就算是我,除了力氣小點,又哪點不如你?”
高展看她說著說著動起氣來,逗著她,“好遠大的志向!我看當(dāng)女秀才都委屈你了,你起碼能當(dāng)個女宰相!”
這下陸貞真的有點生氣了,“你不信就算了。”她把頭扭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