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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影子Shadow

  下午的拍攝已經(jīng)開始一陣子了。
  
  Candy悄悄溜進攝影棚,正碰到女明星大發(fā)脾氣,將紙杯裝著的紅茶潑到地上,賭氣說找不到她專用的杯子就不喝。一旁急著開鏡的導演早已等得不耐煩,只好沖周圍人指桑罵槐,現(xiàn)場一片混亂。Candy趕緊打開保管箱,翻出女明星的杯子遞上去,卻被監(jiān)工劈頭蓋臉一陣痛罵,勒令她收拾東西滾蛋。她苦苦哀求,才保住了這份工作。代價是今天的工錢全部扣清,收工后,還要負責收拾現(xiàn)場。
  
  傍晚,炫目的燈光次第熄滅,片場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散去了,只有Candy還在忙碌。剛剛結束的是一場頗富荒誕感的婚禮鬧劇,攝影棚里就像打過仗一樣。Candy將值錢的道具一件件搬進庫房,又上了鎖。她疊起數(shù)十張桌椅,又跪在地板上,清掃滿地的花瓣、彩片和酒杯碎片。
  
  此時正值盛夏,劇組離開后就切斷了主供電,只留下極少的燈光照明。沒有了空調(diào),棚內(nèi)的氣溫迅速逼近四十度。Candy來回擦著地板,又餓又渴。當她準備去衛(wèi)生間喝點水時,起身時卻感到一陣暈眩,軟軟地跌倒在地板上。
  
  突然,一個人從身后扶住了她。Candy回過頭,發(fā)現(xiàn)一個矮個子男人正滿臉笑容地看著自己。這人是劇組負責管理道具的小頭目,雖然才三十幾歲,但頭發(fā)已經(jīng)半禿了,一根根被油亮的發(fā)蠟包裹著向頭頂聚著,卻也掩飾不住必然零落的命運。


  
  Candy輕輕推開了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這人有些悻悻地退了一步,瞬間卻又堆起笑,遞上一瓶果汁。Candy淡淡地接過了。他似乎得到鼓勵,湊了上來,一臉猥瑣地大講演藝圈的黑幕。不外乎今天那位頤指氣使的女星,半年前來到好萊塢時不過是個村妞,和Candy一樣四處碰壁,最后“舍身”傍上了某制片,一炮走紅。
  
  他揮汗如雨,將那些人盡皆知的故事講得神神秘秘,但限于表達能力,總是東拉西扯的找不到重點?釤岬目諝饫,只見那張嘴毫無意義地一開一合,顯得有些滑稽。
  
  Candy看也不看他,仰著頭一口氣將果汁喝光,用手背擦了擦,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
  
  “如果我和你上床,你能給我怎樣的角色?”
  
  那人有點驚訝,似乎沒有想到這位一臉稚氣的女孩竟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樣的直截了當似乎直接打擊了他的氣勢,半晌,他才諾諾地應聲。
  
  “不是角色,是出生證。”
  
  Candy將空瓶拋在地上,沒有說話。
  
  對方以為她不肯,趕忙為她指出形勢:他認識一個道具專家,只要四十分鐘,就可以為她偽造一個出生證,保證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來。而她沒有成年,沒有出生證就找不到工作。
  
  Candy卻打斷他,執(zhí)著地說:“我十八歲了,只是出生證丟了。”
  
  對方怔了怔。完全不明白,她在這種沒有意義上的細節(jié)上糾纏個什么勁?管她真的幾歲,沒有那張紙就是空談。
  
  果然是孩子脾氣。對方有些郁悶,還要再勸她幾句。Candy卻干脆地點了點頭。
  
  “午夜的時候,你到我住的地方來。帶著那張出生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那人喜出望外,走之前留下了一個紙袋,里邊有劇組中午剩下的盒飯。
  
  他心中打好了如意算盤,給她這張假出生證,便掌握了她最大的秘密,以后還怕她不隨叫隨到?若真碰運氣,她成了大明星,或許還能敲到一大筆錢。
  
  這是財色雙收的美事,不枉他滿頭大汗地在這沒有空調(diào)的鬼地方站這么久。
  
  攝影棚最北面有一個廢棄的儲物室,如今是Candy的住處。
  
  儲物室里堆放著大量雜物,有道具書架、椅子、壁爐、泡沫做成的鋼琴,都缺胳膊少腿,落滿了灰塵。防塵的黑色幔帳被Candy揭了下來,堆在最北面的一個小小角落里。晚上,她就蜷縮在那些散發(fā)著霉味的布幔里過夜。與其說是床,不如說是狗窩。
  
  她付不起房租,又經(jīng)常加班熬夜,索性就住在這里。片場管理員看她可憐,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她去了。
  
  Candy隨手扭亮了臺燈,螢火一般的燈光閃爍了幾下才最終亮了起來。她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著盒飯。雖然很餓,她卻吃得很慢,因為她知道,吃得慢一點,食物似乎就不那么容易耗盡,明天也會支撐得更久一點。房間里只有一個電源插口,她想了想,拔掉了臺燈,將另一根線插了上去。
  
  那是一臺老式錄音機,看年頭已經(jīng)超過二十年了,應該是哪部老電影里出現(xiàn)過的。那時的電影人似乎格外認真,這臺錄音機不僅僅是道具,而且真的可以播出聲音。儲物間里還找到一盒老舊磁帶,經(jīng)Candy簡單修理后還能播放。
  
  這盒磁帶大概是當時片場用來做場記的。二十年前,膠片還是貴重物品,只有大制作的電影才能有畫面記錄,一般都是聲音。為了省電,Candy將聲音調(diào)到最低,要用心分辨才能聽清。
  
  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電流嘈雜聲傳來,時空仿佛在瞬間逆轉,二十年前曾在這里響起的聲音再度回響,她的心一點點安寧下來。
  
  這種帶子通常被反復使用,一個劇組用完,就輪到下一個劇組接著用。錄一次就抹去一次。里邊的內(nèi)容非常雜亂,有歌舞片中的角色唱詞,有愛情片中的男女對白,有道具在地板上被拖動的銳響,有導演訓斥演員的怒吼。
  
  Candy聽過很多遍了,每一句都能倒背如流。
  
  一段咝咝的聲音后,Candy知道,即將播報的是一段新聞。新片《春閨風月》在該片場開機,女主是一時當紅的影星,男主卻是初出茅廬的新人,只有十九歲,雖然沒有演出經(jīng)驗,卻有英俊的外表和過人的才華,前途無量。
  
  新聞只有簡短幾句,接下來又是冗長的歌舞劇。
  
  每次播放到這條新聞時,Candy都禁不住有些失神。她對那個時代的電影并不了解,不知道這部片子后來的命運:是紅極一時、彪炳影史,還是已被歷史遺忘?
  
  她只是想,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初出茅廬的男演員怎樣了?是生,是死?繼續(xù)在影壇奮斗,或已退隱江湖,結婚生子?
  
  或許他幸運地成了巨星,住在比佛利山莊里,車庫里堆放著各種名車,陳列架上堆滿了各大影展的獎杯。
  
  又或許,還和二十年前的他或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什么都不是。
  
  想到這里,她的心竟有些感傷。默默記下了男主角的名字。
  
  時鐘報時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已經(jīng)是午夜了。
  
  Candy關上了錄音機,將磁帶取出,用布小心包好塞進了柜子里。那盒被人遺忘的老舊磁帶,陪伴了她很多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是她在這里唯一的朋友。她不想一會兒做那骯臟交易的時候,讓它也染上不潔之氣。
  
  鐘聲輕輕回蕩,敲打著寂寞而悶熱的夜色。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最后的時間,悼念自己的童貞。
  
  她知道,這是在出賣自己。 
  
  但她也知道,她和母親有不一樣的地方,或許只是一點點,卻因此而大相徑庭。她決不會為了一碗飯、一只漢堡出賣自己。
  
  她要的不僅僅是吃飽,不僅僅是活下去,甚至不僅僅是錢。
  
  如果她要的是這些,她只用順從自己的繼父就可以了。
  
  她要的是未來。
  
  一個可以令她不再受人侮辱、受人踐踏的未來。
  
  吱的一聲,房門被推開,泛著油光的頭探了進來,正是那位道具頭目,站在門口,滿臉笑容地張望。Candy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坐在床上,緩緩脫下外衣,小心疊好,放在枕頭下。
  
  明天還有面試,她不想弄壞了唯一一身衣服。
  
  她漠然地解著衣衫,不緊不慢,不喜不怒。細膩的肌膚一寸寸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帶著蜜色的光澤。
  
  男人呼吸急促起來,連滾帶爬地湊到她身前,迫不及待地扯下脖子上那條滑稽的領帶。
  
  Candy卻在此刻伸手攔住他:“東西呢?”
  
  這一問有些掃興,但畢竟是有備而來,一陣手忙腳亂后,男人還是掏出了一張淡藍色的紙。
  
  這是一張補辦出生證的表格,上面大部分內(nèi)容都空著。男人趕緊解釋,用人方會核對筆跡,只要Candy親筆填完了,他再拿去找朋友蓋上偽造的公章就可以了。
  
  他怕Candy不信任他,趕緊賭咒發(fā)誓,說朋友的作偽技術多么高,他的信譽是多么好。最遲第二天中午,就能將以假亂真的出生證交到她手上。
  
  Candy默默注視著那張紙。她每看一下,男人的心就禁不住七上八下一會兒。她的目光失神而散漫,似乎找不到焦點。他甚至不清楚,她是否真的在看,也不清楚她什么時候就會反悔。
  
  好在,她終于將紙小心翼翼地疊起,放到枕頭下。
  
  而后輕輕躺了下去。
  
  那人的手冰冷、潮濕,像一條游魚,在她身上摸索。她沒有動,靜靜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一角積滿灰塵,掛著一張多年前的蛛網(wǎng),卻早已被風干了;野、枯槁,卻又精致得讓人嘆息。仿佛時光的雕刻者用塵埃編織成的杰作,簡到極致,卻凝聚著千絲萬縷、千針萬線的心意。


  
  男人喘息著解開她的胸衣,細瓷般的雙峰上,有胭脂新點的甜美。他迫不及待地吻了下去。這個吻濕冷而污濁,讓她凝脂般的肌膚上起了一陣寒栗。她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傷感,只是覺得這個人的樣子有些滑稽。
  
  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夏日的水塘。烈日下,水溫越來越高,漸趨干涸。一只青蛙抱著救命的石頭,一副拼命要爬上去的神情,卻是在做色厲內(nèi)荏的垂死掙扎。
  
  可笑且可悲。
  
  其實,從一定意義上講,她同情這個男人。
  
  他又算什么呢?一個混跡好萊塢半生卻不得出頭的雜魚。成天跟在導演、制片商、明星身后點頭哈腰,不過為了討得一點好處。欺騙、背叛,壞事做盡,卻到底不過是個小頭目。所謂尊嚴,早就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為了保住自己這點可憐的地位,他恨不得把靈魂壓榨成一張紅毯,滿臉諂媚地奉到成功者的皮靴下。
  
  這豈不是在出賣自己,和她的母親又有什么不同?
  
  Candy微微冷笑。
  
  賣并不可悲,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需要出賣靈魂或尊嚴?可悲的是,大多數(shù)人賣了,卻渾渾噩噩,不知未來在哪兒。
  


  她卻不同。
  
  從決心走上這一條路開始,她就知道出賣是在所難免的。但她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今天,她脫下衣衫,將少女唯有的珍寶放在一個陌生人腳下,任他踐踏。但她并沒有出賣靈魂。她要交換的,正是一份非凡的未來,不容人碰觸的尊嚴。
  
  男人用力扳過她的臉,在黑暗中去尋找她柔軟的嘴唇。
  
  她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一刻,她眼前那張塵埃之網(wǎng)潰散而去,化為一幅極為熟悉的畫面。
  
  仿佛是童年噩夢中的海洋,深沉,平靜,荒唐無際。
  
  再度置身暗與死的淵藪,四周蕩漾著一股血液、體液、霉斑混合的氣味。正是母親辭世那一天,房間里彌散的氣味。多年的夢魘,讓她一陣反胃。
  
  她突然后悔了,猛地推開男人:“住手!”
  
  對方還未成事,自然氣急敗壞:“你瘋了嗎?我們不是說好的?”
  
  她決絕地道:“今天不行!”
  
  對方正在興頭上,不肯作罷,緊緊按著她的手,就要強行侵犯。

  
  Candy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卻是極力掙扎。多年苦難生活鍛煉出的氣力竟讓那人一時無法得逞。相持中,她突然坐起身,膝蓋正撞在那人下體。那人失聲痛呼,下意識地放手。
  
  她脫身向門外跑去。
  
  卻拉不開房門——儲藏室的門卻已經(jīng)被他事先鎖死了。
  
  Candy回頭,男人已一瘸一拐地掙扎起身。那雙猥瑣的眼睛已滿是兇光,手上不知抄著什么重物,一邊咒罵一邊向她走來。她知道不妙,拼命地拽著門把,老舊的門板發(fā)出吱呀的碎響,隨時要崩塌的樣子。
  
  突然,耳側一陣劇痛。
  
  血腥的氣息四濺開去。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男人拋開手中的花瓶,卻還不肯罷休,上前狠狠踢打著她。Candy沒有躲避,只是蜷起身子,連呻吟都沒有了力氣。
  
  “不識抬舉的婊子!”
  
  她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識。金色的卷發(fā)拖在骯臟的地板上,仿佛一朵盛開的花。鮮紅的血跡混雜其中,點滴都是鮮亮的裝飾。她的身子輕輕顫抖著,如雪的肌膚上遍布著紅痕與青淤,在幽暗沉淪的背景下是無比醒目,構成一種特殊的誘惑。


  
  墮落,痛苦,悲愴,卻誘人踐踏。
  
  男人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不是不想趁機遂了心愿,她那一撞實在不輕,不僅欲念全消,還得趕緊去診所看醫(yī)生,才能確定下半生不至于殘廢。
  
  他再狠狠踹了她一腳出氣,而后整了整衣衫出了儲藏間。臨走時不忘將門反鎖上——絕不能輕易放過她,等從醫(yī)院回來再找她算賬。
  
  鐘聲響起時,Candy曾短暫蘇醒過片刻。她似乎能聽到滴答的碎響,不知是童年時屋檐下連綿的雨滴,還是母親手腕上那道纏綿悱惻的血痕。
  
  全身破碎般的劇痛,似乎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會這樣死去嗎?
  
  在無人知道、無人問津的角落。
  
  她迷茫中嘆息了一聲,又昏了過去。那一瞬,她并沒有太難過,而仿佛有一種解脫的輕松。
  
  命運就像一個在海中戲耍的孩童。當你站在岸邊志得意滿時,他會露出惡作劇的神情,將你苦心砌好的沙塔一腳踢飛。而當你在海波深處絕望沉浮時,他又會乖巧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吻干你臉上的斑斑淚痕,展露出妖精般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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