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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節(jié)

  耶和華說:“我要將所造的人和走獸,并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因為我造他們后悔了。”
  “以利,以利!拉馬撒巴各大尼?”
  
  飛機總算平穩(wěn)地降落在了首都機場。
  我拖著疲軟如泄了氣的陽具般的軀殼沒命地栽進書協(xié)派接的專車后廂,倚在靠墊上傻瞪著眼發(fā)憷。企圖可以剎那間忘卻掉殘存于我腦海內各式的恐懼、暴力與血腥,但我還是一敗涂地了。所有的視聽范圍早就被陰森可怖的死尸幻影毫不留情地霸占一空且長驅不散。精神的摧殘令我的肉體瀕臨分裂未遂已持忍達數(shù)萬秒之久。我終于討厭漫天的昏霧、討厭晚點的航班、討厭昨夜的殺戮、討厭未降的厄運、討厭瘋狂的魂靈乃至理性的上帝、討厭世間膽敢漠視我敵視我傷害我的一切存在,我將詛咒它們的毀滅——為了追尋我所思慕的冰封在失憶里的阿芙洛狄蒂,為了我生命的最末一刻仍舊能夠微笑、獰笑。
  奉旨接機的是兩個油頭粉面的小年輕。由于來得匆促,便也沒顧上給書協(xié)去電話。他們等我已經快三個鐘頭了。路上,從駕駛室溢出來的庸俗音樂們肆無忌憚地強奸著我的雙耳并轟炸著我的思緒。滿腦子的混亂、焦躁與不安弄得我越發(fā)心有余悸無法釋懷恨不能馬上結果了自己的性命以圖個痛快。我打開車窗,希冀借首都這樣一個寬敞的街市尋求一縷鮮活的空氣以滿足我強烈的深呼吸欲。縱然我多么明白無稽的癔癥決不會就這樣輕易地放棄對我的折磨,但我至少將可能從中獲取一絲暫時解脫的快意。然而從車窗往外看見首都近些年來的變化倒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更大。


  汽車直駛往金溪飯店,基本上還算順利、順心。
  晚上,宋強家的電話不知怎么搞老是占線,我沒好氣地把手機砸在沙發(fā)上,怎么尋思怎么不放心。我打開大衣柜,小心翼翼地撿好紙包,捧出那對精巧絕倫的曼生壺1復又好生端詳了一整遍。將這兩個尤物鎖定之后,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再次強迫癥似地瞎編了許多的胡思亂想,想到后來竟也就這么荒唐地睡了去。
  夜半,我夢魘了,是被一具血淋淋的福建男商的骷髏嚇醒的。
  我慌忙坐起身來打開了寢室里所有的燈,不敢再睡,生怕那魔障再來騷擾。
  我獨自呆坐在寫字臺前望那鬼睒眼的夜空,屋內全部的擺設仿佛都已經被藏滿了兇神惡煞,我突然疑心自己今夜一定會在它們的威逼之下答應從此自愿地懷著僥幸心理活完下半輩子。
  無辜的曼生壺們依然被關在同樣無辜的大衣柜里,它們對于自己正在遭遇黑暗與罪惡永遠保持緘默。
  這回大型學術講座“書法的瞻望”暨“當代實力派旅京青年探索型書法展”活動前后加上總共是一個禮拜時間。學員們均為來自社會各階層的業(yè)余愛好者。像這種大規(guī)模的普及型面授活動每年都會在不同的省城里巡回舉辦好幾次。往不中聽了說,其實質也無非是出于比較純粹的營利目的,只要交足了銀兩是人是鬼都可以來學。叱咤于書法圈內的部分領袖們該到的聽說全齊了。我所主講的《現(xiàn)代刻字藝術的審美構成》被放在了最后一天。這種演壓軸式的安排在我是極情愿的。每天除了觀摩講座跟進行些必要的學術交流之外,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將會歸我調遣。我覺得只有能在極官冕的理由之下去縱情于生理快感享樂的人才是差可算作混出了好歹的。因為有幾個老學術綿羊展覽開完幕第二天就要飛走,所以書協(xié)當晚便款設酒宴為名流們提供了大吃二喝的機會。席間的言談,多不外乎一些當前書法界最關注的話題爭議。當新世紀的作家們開始把目標瞄準了市場經濟紛紛投身于影視圈大把撈取鈔票的時候;當新世紀的畫家們開始不甘寂寞把畫布引向行為化西洋化世俗化流行化周游世界騙取外匯的時候;只有同樣生活在新世紀的書法家們不少人還死死抱著“恥言名利”的臭架子不肯放下仍以清高脫俗者自居。到今天,真正能將就接得起“文人”這個詞兒班的恐怕也只能限于咱這批靠操舊筆討生存的“寒士”們了。寒士好雅,文人相輕,于是乎作為幸存者的書壇高手們便更加理所當然地討厭那種沒面子的胡扯蛋,對世間一切俗事皆持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可現(xiàn)在的我實在沒法也沒空去充高雅了。散席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宋強,問他那個福建女的后來到底怎么樣了。宋強只是一個勁兒地罵那臭婊子太她娘命大,從三樓摜下去居然也死不掉,現(xiàn)在叫人給抬醫(yī)院里頭去了,她男人前兩天也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影。我氣急敗壞地問宋強萬一那女的醒了把什么都抖出來怎么辦?宋強拍胸脯說那臭婊子后腦殼都跌散了架想瞎講八說也不可能的事兒除非太陽明天打南邊升起,派出所老蔡那頭盯得雖然蠻緊但他已經在想法兒打點了讓我放心。不過他說他真正最擔心的卻是那臭婊子她男人的下落,還說那鳥孩子不是個省油的燈,行行紕漏都捅得出來,千萬后面不能再出什么亂子就好了。
  “但愿吧!”我掛掉電話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再要亂子也不能有了。這時,突然一只碩大的手掌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部。我猛回頭,見動作者原來是一位留著長頭發(fā)胡子眉毛黏一塊兒生并呈放射狀的青年同行,這廝滿嘴酒氣地沖我微笑和打招呼:“夏教授,還沒走吶!”
  “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拍幾乎先是嚇了一身冷汗,慌忙本能地答應道:“啊哈……還沒呢。”這瞬間里我簡直意識到自己的心已經怦怦地就快要蹦出嗓子眼兒了。半秒鐘后,當我準確地從長頭發(fā)的表情及語氣中判斷出他并未聽到什么時,才又不能不沒奈何地強裝出笑臉對這位說:“要么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想一個人轉轉。”
  我于是被獨自剩在夜北京的街邊,呆望著一隊隊遠去的酒囊飯袋們,目眩良久。
  稍靜之后,我便在自己的腦海里展開了一場激烈而極富魔幻情節(jié)的邏輯推斷思維斗爭,結局以我認定了如下諸款而告終:
  第一、據(jù)宋強電話中所述南京那邊情況看應該問題不大;
  第二、在辦幾天前的那樁事上我的手段高明沒理由不給予充分肯定;
  第三、必須盡快把那對曼生壺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附加一條:即刻起最打緊的事情應是徹底調整神經系統(tǒng),讓各大循環(huán)好好放松一下,其余則無論什么都等到回去南京再作打算。

  然而我不幸看到了對面街頭佇立著一盞如鬼魅般時閃時爍的彩燈。在夜幕的烘托下,它宛若那慘死的福建男商的丑惡頭顱,時而發(fā)出耀眼的青光,直刺向漫步在暗夜中的我的雙目。
  我不敢再與它對視,掉頭便逃。
  然而見鬼的是偌大一個北京城居然連一家像樣的按摩院都沒讓我找到,我過去印象中的幾個地方竟全部換成了茶社。
  我只好垂頭喪氣地跑去桑拿泡了一夜。
  一個形如裸體水果糖的女明星正愜意地沐浴在許多地球人房間的電視屏幕里替某洗發(fā)水集團做廣告,忽然一陣敲門聲把沉醉于審美活動中的我喚回了現(xiàn)實空間。
  “沒鎖,自己開。”我以為是送開水的服務員。
  “請問夏散舟教授是住這兒么?”一條細聲細氣的男性聲帶振動。
  我不耐煩地掀開被窩走下床去開門,看見門口站著一高一低的兩個男人。
  我馬上辨認出了其中低些的那家伙的臉。他叫郝際文,是我舊日藝專時代的同學——有名的“娘娘腔”。當初畢業(yè)后他因為成績好又繼續(xù)升了研究生院,而我則由于家境逐漸敗落再說自己也根本沒心思念書便設法巴結權勢找到了一家收入頗豐的貴族中學教書混飯吃,闊別的數(shù)年里大家基本上沒什么來往。站在郝際文身后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大塊頭,一瞅便是大地兒子的那種,從其結實的骨架背后所透出的幾分孩童氣使他的外輪廓造型看上去接近于完美。
  “夏散舟,還認得咱老同學么?”略偏雌性的聲帶繼續(xù)它肉麻的振動。
  “喲,老郝嘛!什么風把你吹這兒涼快來了?快進屋坐,等我先把這褲子給穿了”。我衣冠不整笑面相迎。
  “……,你好!”郝際文露出不該有的窘色。
  寒喧畢,我滿腹狐疑地盯著大塊頭問郝際文:“這個小伙子是?”
  “哦,這得我來介紹。”郝際文坐在沙發(fā)上咽了口吐沫說,“他叫鄭義,鄭成功的鄭,義和團的義,是我過去一個學生;竟νΣ诲e,跟咱們也是老鄉(xiāng),去年入選了國展的。這次帶他來一道聽聽你們講座,學習學習……”
  “夏教授,您好。”鄭義靦腆地站起身,不很禮貌地向我伸出右手。
  “坐,坐。鄭——義——嗨!這名字好,還有點兒文革以后首批勞模的味道。”我微笑著接過鄭義那粗拙的手說:“你以前扛過木頭吧,手上很有力量。”
  “搞過幾年消防,后來又干的保安。”鄭義經我脫口而出的這么一番隨意的調侃就逐漸開始消除了拘謹,“也跟扛木頭差不離。”
  我掏出煙扔給鄭義一支,又轉身瞥了一眼郝際文:“你抽么?”

  郝際文貨郎鼓般地直搖頭:“不抽不抽。”
  “好好跟你們郝老師學,前途無量。你們郝老師是標準的學者,下次你要不獲個獎什么的人民就該不饒你了。”我邊給自己點煙邊繼續(xù)半開玩笑地朝他念詞兒。
  “哪里,哪里……”郝際文大擺謙虛譜。
  鄭義只是紅著臉陪笑。
  后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位郝老兄開始將話題從一些雞零的憶苦思甜轉移到了大侃自己畢業(yè)后的經歷,并且嚕蘇到如同永遠講不完一般,好好一段人模狗樣的話打他嘴里說出來聽著就仿佛能酸掉你牙。那內容大約是他分配時受到了武訓思想的左右,拋棄了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之類的大好前途獨自毅然決然地奔希望工程澆灌祖國被遺棄的花朵去了直至今日依然無怨無悔什么的。其語法之陳舊表情之激昂令人瞠目。面對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竟然還有這么一種執(zhí)著于舊哲學舊腦筋到了可愛地步的人類存在這一事實,我差點兒就因此而相信了我們的祖國若擁有十二億如此之人民明天就得繁榮昌盛提前完成無數(shù)五年計劃進入共產主義了這樣一個童話式的結論。足夠的余閑使我留心起郝際文的這尊面孔來,不曉得是不是歲月使他蓄起了胡須的緣故,聽他現(xiàn)在的聲音已經不知道要比從前動聽多少了,這樣的形象使他看上去更加文質彬彬。階級塑造人格,如我之流的放縱個性只有在學生時代坐末排的才能有資格得到充分培養(yǎng),盡管那年頭郝際文們對我等是多么地不屑也罷?善缃褶r奴翻身把家當,而且據(jù)傳這位曾經叱咤于第一排的大優(yōu)秀生混到今天竟連半個老婆還沒討上。
  “現(xiàn)在還后悔那會兒沒跟我們一塊兒追姑娘么?”我故意噗哧一樂,一來打斷他那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二來順便落俗套地將他一軍。
  “不后悔,也沒有時間,那么多研究要搞。”郝際文堅定地搖頭,他的眼神里似乎早已流露出了對我當著晚輩講話不甚檢點的不滿。
  “好啦,別凈干說啦,我看咱們還是先去吃酒要緊。樓下有一家不錯,正兒八經的‘燕京國宴’才一塊五一瓶。”我煞有介事地沖兩人道。
  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陸續(xù)上桌。
  我一面繼續(xù)跟郝際文敘舊,一面不時地注意著這個坐在一旁默默不語的鄭義。從這個年輕人的眉宇之間,我能看出在他那似乎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自卑背后透著一股軒昂之氣。
  “你怎么放著消防員這么好的工作不干想起改行的呢?”我究竟忍不住問他。
  “都是這世道,……唉!”鄭義仰天長嘆,繼而小幅度地冷笑。
  對于“世道”二字從小年輕嘴里蹦出來我是很不以為然的。這種詞匯也委實令人生厭,況且我們這代人一向是對毛主席打下的江山永遠充滿信心的。于是我只得惋惜道:“如此便有些大材小用了。”
  “老夏,這話怎么說的,學書法就是大材小用么?我說是小材大用才對。哦不,也不能說小材。但反正吧,你我怎么說也算是搞藝術的出身,尤其像你現(xiàn)在名氣那么大了,怎么能凈把優(yōu)秀青年往那些不務正業(yè)的路子上引呢?”郝際文振振有辭。


  “這怎么能叫不務正業(yè)呢?”我故意抬杠道,“消防員孬好也跟特警隊有點兒像,再說這種職業(yè)可是直接關系到人民群眾切身利益的事兒啊,你說拿它跟寫毛筆字比,哪行才算不務正業(yè)?搞不好弄到機會有空我還要去當一把過過癮哩!”
  “不一樣,這哪是一回事兒嘛!”郝際文急得直搖頭,他最恨我把書法污辱為“寫毛筆字”。
  “一回事兒一回事兒。”我仍堅持魚目混珠。
  “書法,是中華民族的國粹,是幾千年文明史的象征,是高品位的精神財富。我覺得咱們既然投身于書法教育事業(yè),就應該嚴肅地對待它。”郝際文較真兒地說,“你這輩子倒是總愿意成天到晚忙些不著邊際的事兒,不過命運卻對你關照得很……”
  郝際文這一段不甚痛快卻極為道貌岸然的說教使我感到大約是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心理而決非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之爭。
  他剛才的唇舌表情就好比舊石器時代的某件不可名狀的破古董。
  “來來,吃酒吃酒!”我舉杯邀起臉色微紅略顯激動的郝際文:“你也快點兒了,到現(xiàn)在一杯還沒光。”
  “我剛才兌過了。”郝際文猶抱琵琶半遮面。
  我和鄭義一飲而盡,又強迫郝際文抿了一口。
  郝際文放下杯子望著我苦笑了,表情失落,跟哭也差不多,明白人一見就知道這窮葫蘆里賣了不少折扣藥。
  我鹵莽地逗慰他:“其實我做那些‘不務正業(yè)’的事兒時也是要經常加夜班猛搞的,所以也不能完全算作是混。”
  半個鐘頭之后,郝際文說先回去睡。鄭義同我喝熟了,話也多了起來。從他的吹噓里,我發(fā)現(xiàn)這小子竟還是個挺有點兒牛逼的人。
  七年前,鄭義大專畢業(yè)后分配在某市消防隊,數(shù)月后——
  總算為父老鄉(xiāng)親們爭了一口氣的鄭義最近越來越覺得消防隊員的這份差事太沒意思了。他決定放棄工作再去闖闖,說不定哪天就能闖出個財主什么的。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是他不但丟了一個頂好的飯碗,而且接連一個多月花了不少冤枉錢也沒碰到稱心的事兒干。一個人的時候鄭義便常會想到小時候一起逮魚放鵝的哥兒們。那些家伙此時一定正沿襲著祖輩的光榮傳統(tǒng),預備一輩子過著種田娶媳婦養(yǎng)兒子再種田的循環(huán)式“二哥”生活。整個村子考上大學的就他鄭義一個,為此老父親當年還特地借錢辦了幾桌慶功酒。經過城市熏陶的鄭義不曉得從哪天開始學會打心眼兒里鄙視那種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了,他甚至不愿就這樣被埋沒于城市的平淡之中,他向往那些白領階層們豪紳般的優(yōu)越。哪怕當他終于狠心辭掉了消防隊員這么一個足以令家里的哥哥羨慕幾輩子的工作時,他也還并沒有真正體會到父母們這一生活得是多么辛苦。一想到這處,鄭義的鼻子就會自動進入酸楚狀態(tài),他認定自己對不住家里人。后來,多虧他當?shù)氐囊粋二舅千方百計托人找關系總算給他安排到當?shù)氐幕疖囌镜昧藗負責保衛(wèi)檢查的工作。對一個農村娃來說,倒也算是不錯的福氣了。
  誰也沒料到會有一件使他一夜成名的事兒從天而降,并且為了這樁沒名堂的交易將來還讓他吃盡了苦頭。據(jù)說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有兩個長得歪瓜裂棗似的外鄉(xiāng)老幾領著仨十二、三歲的農村女娃走進該市火車站,站口的值班人員總覺得這兩個老幾有點兒不太正常,便有意盯上了這一干人等。兩個老幾皆操著山東口音,其中年輕些的那個看上去還有幾分窩窩囊囊的樣子,跟在他們身后的仨女娃則個個一臉苦相一聲不吭。行包檢查時,機器發(fā)出了響聲,鄭義們便照例要求查看是否危險品。這時那個看起來有些窩囊的年輕老幾突然聲稱忘了東西,拔腿便跑,叫鄭義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女娃們見形也就跟著嚇哭了起來,結果當然是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于是招來了兩個老幾全部束手被擒的收局。其實這事兒全壞在那個窩囊些的老幾身上,驗包的結果屁事沒有,是他自個兒的慌張無措出賣了馬腳。審訊中初步了解到這是一起拐賣事件。年紀稍長的老幾正是警方另一起詐騙案的重要嫌疑人,年輕些的那個是他堂弟,新手。哥倆的姓名分別叫做李勇和李越,均無正式戶口,被拐的三名女娃來自淮安農村。后來哥倆分別被拘捕待判,李勇于三年前因癆病死于獄中,李越被其同室牢犯打折了一條腿后因情節(jié)較輕表現(xiàn)尚好五年后釋放,后話不提。


  “后來呢?聽這么講你也算立了一大功。”
  “那是!”鄭義猛吸了一口煙精神百倍地繼續(xù)說,“遇到這種事兒還不得又邀功又請客什么的?還來了記者采訪,在報紙上登了一塊,不過不是頭版而已。”
  “那你怎么又會學起書法來的呢,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
  “主要還是精不過這些狗日們的。本來我也想有了份這樣的工作還又談了個對象日子也算舒坦就這么好好的過得了,但這些鬼纏著你不放怎么辦?那回我中午下班準備去門口炒飯吃,突然有幾個男的往我跟前一站,說他們是從什么什么地方來的,做生意虧了本問能不能先借他們一點兒錢,等回家馬上寄還給我,還說……”
  “這種騙子太多了,還有馬路上白送襯衫褲衩什么的,全是一路貨。”我深有感觸地打斷他,“我老早也碰到過的,這些人你只管跟他喊就行了,高喉嚨大嗓子,一點兒不要怕。”
  “關鍵我那時候還沒那么多心眼兒。當時看這幾個人還真蠻可憐的,但我那天身上也沒帶多少錢,就跟他們講要么先跟我吃碗面條再說吧,回頭我去給你們找民警再想其它辦法。哪曉得他們說不行,還把我圍了起來。一個男的沖上來就要搜我身,這我才明白自己中了日本鬼子套了。我喊說我又認不得你們,想做啥事兒到底?我聽他們中有人嘴里好像說‘就這個人’什么的,再后來我們就干架了。他們雖然人有幾個,但干不過我。您別看我這身肌肉,不是吹的,四五個小伙子我都不放在眼里。”

  我笑:“我老早認識一個修防盜門的也說過同樣的話,你是第二個了。后來打贏了么?”
  “贏了就好了!這些人早預謀好下我的手能這么容易放過機會么?干著干著沒一刻工夫他們就又上來了一撥子人,把我打得吐血,半年爬不起來。其實當時邊上有不少人圍觀,就居然沒一個敢上來拉勸的。唉!您說這世道黑暗不黑暗?”
  “你也別老怪世道不好,其實古今中外都差不多。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夾了口涼菜說完扔進嘴里:“然后呢,你就不干了,反正躺著也是躺著不如學起書法來了?”
  “嗯。”鄭義低下泛紅的腦袋,似乎這事兒的回憶每每使他頗為不爽。
  “我一直就估計是李越他們那幫外頭的朋友搞的,但也沒有證據(jù)。最恨人的是那會兒我家小對象后來還竟因為嫌服侍我麻煩這檔子熊事兒愣是跟我吹了,到現(xiàn)在還憋屈了一肚子火沒處發(fā),鬧心得很。其實我全明白,是嫌我一窮二白了,F(xiàn)在的女娃一個賽一個俗,就認得大款,這腰里沒幾包鼓的誰肯陪你焐傻被褥筒呀,哼……唉!后來還是單位不錯,給了不少錢看病,再后來我就回老家一歇歇到現(xiàn)在,單位也不缺崗,用不著我去上班,一個月照樣給幾百塊錢花,也就一直沒回了。這樣想還是共產黨靠得住。”
  世界上像這樣罵完娘還吃娘喝娘的動物大概也就剩人類這么一種了吧!
  “感覺你都快跟徐洪剛2差不多了,怪不得我一看到你就說像模范,果然沒假。”我道。
  “唉!甭提了。后來蹲家一久實在也無聊就練起了字,其實我這人從小就喜歡寫寫劃劃,后來多虧又碰到了郝老師,跟他學了幾年還僥幸入了國展。這次培訓班就是他建議我來的,說是可以見到許多名人。”
  “你不就是名人么?”我打趣兒說,“這年頭群眾報刊也不見得好上,影響絕對不會比在專業(yè)雜志上發(fā)篇個人介紹什么的小。”
  鄭義笑,笑得有少許勉強。
  “小姐,算帳。”我抹抹嘴吼道。
  鄭義沒說“我來吧”之類的話。
  在這短暫的一周里,鄭義給我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每天講座散后他總是愿意單獨留下向教授們提問,且所言皆很新穎、精辟。最后一天為學員們簽冊留念后,大家便須各自作鳥獸散了。鄭義告訴我他老家就住在江寧縣那兒,他有個老表(親戚)在北京這邊開糧站,明天早晨準備去打個招呼順便逛逛后天再回去。好在金溪飯店的收費還算經濟,多住兩天對于年輕人來說也即無異于抽掉幾包高檔煙的價格。晚上,我再次反復地摩挲著那對曼生壺,這寶貝兒過幾天說不定會給我惹出什么麻煩來,確是一樁頗傷腦筋的事情吶!

  鄭義穿著棉毛褲靸著鞋站在門口:“夏教授,您怎么來了?快里屋請!”
  “郝際文呢?告他講訂飛機票的可以去領了。”
  “郝老師說他還有急事兒要上別處辦今天一早就趕車走了,這屋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住。”鄭義同我說話中臉上似乎無時不洋溢著那幅崇拜的表情。
  我腦殼一涼,把東西先想辦法寄放到郝際文家再說的構思是沒指望了。
  這鳥孩子,走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太不上路子了。我心里暗罵。
  鄭義給我倒開水,端過來:“不好意思,茶葉沒有了。”
  我不講究,隨手到床頭柜上拿了他這些天發(fā)的講義翻了翻,剛掀開的被單熱氣尚存,顯然這小子這么遲了還在用功,如此我這個半夜造訪者也就顯得不那么突兀了。話說回來,開脫理由歸開脫理由,心里的郁悶仍是難以消減的。
  反正他也不睡,我便干脆坐下與他聊了一會兒,鄭義的精神比我從前年輕時還要好。他不厭其煩地講了很多小時候日子多么苦,干不完的農活以及每天天不亮就要爬起來之類的東西給我聽,這使我想起了周扒皮半夜學雞叫的長工故事。盡管我自己從未有過這種體驗也并不愛體驗,但他那段曾是多么沒命地用功學習的經歷卻著實令我感動了一番。說老實話,我是混大的,我一向不明白書本上那些看一遍就懂的學問為什么非要經過老師嘴里咀嚼一遍再吐出來重喂才行。然而,從沒認真把一堂完整的課聽到底的我卻也從沒在考試中失過手。我曾一度疑心自己是天才,但當我終于混到了教授這一職稱時我才頓悟:不是天才,是命好。我甚至假設自己倘若生存于鄭義那樣的環(huán)境,我倒是寧肯種一輩子地什么麻煩事兒也不搭理吃吃睡睡唱唱過此一生而決計不會有這么大的毅力與耐心去拼搏的。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問:“對了,你怎么走?”
  鄭義說:“忘了告訴您,跟您一班的飛機,郝老師幫我訂的票。”
  郝際文搞這些倒有本事!我再次暗罵,于是說:“你們學員坐飛機可是自費的,你家比黃世仁他孫子有錢吧!”
  “夏教授您真會開玩笑,不過我家新近還真翻了個小二樓,可也算不上地主右派。這次特地多帶了點兒錢,主要就是想請郝老師幫我訂張飛機票,過把上天癮。”
  這個純樸而稍帶些油滑的小伙子確實有幾分討喜的味道。
  鄭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出能不能有機會跟我拜師學藝,我想想說明年吧,按名片上地址找我。
  鄭義受寵若驚地邀我去他家玩,我二話沒說便答應了,事后連我自己都覺得答應得太過爽快而耿耿于懷了一陣子。我已經作出了將曼生壺暫寄鄭宅的決定,一下飛機就過去,先處理曼生壺,再找宋強打聽新情況。
  那夜回去后我當場為曼生壺夫婦作了不甚美觀卻極為扎實的包裝。
  天一無縫。
  各個寢室都如太平間般異常寂靜,人們沉睡在各自的夢鄉(xiāng)中。我臉不洗牙不漱倒床便睡,是帶著一種迫切的危機感睡去的。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快吃中午飯才醒,整理好行李后搭上車便走了,鄭義好幾次說幫我拎包我沒同意。
  鄭義在飛機上興奮得要死,說一萬列火車也比不上半架飛機好,恨不得有個降落傘給他跳下去讓風刮回家才踏實。我則跟坐在旁邊的那位老女人保持一致,閉目養(yǎng)神。
  著陸后,鄭義又孩子氣地說想跟飛機照個相,請我替他選角度。我覺得我能從中學混飯吃混到之所以今天當教授,正和我這個英明處理亦師亦友關系的一貫作風是分不開的。我說這話保準能使一大群奉行什么師道尊嚴主義師道至上主義的先生女士們氣得吹胡子瞪眼干著急也仍是沒轍。缺乏徹底普及寓教于樂的膽量是落后國家教育改革史之莫大悲哀。嘻嘻,姑當我胡咧咧的也罷。
  一切平安!
  鄭義打算進城里逛逛,我說東西多機場離江寧又近不如先把東西放過去他家這樣輕松些,話一出口又感到有些不妥。鄭義希望我干脆在他家住一夜,我想想答應了。
  晚上,我順利地把曼生壺們轉交給鄭義保存。我沒告訴他包內是什么,只是說很重要,小心輕放,怕路上壞了,過些天再來取。鄭義如獲至寶似地發(fā)誓為我妥善保存秘不示人。
  這小伙子看來可信。
  
  【注釋】
  1“曼生壺”為清朝陳鴻壽所創(chuàng)制的一種紫砂茶壺,具極高文物價值。鴻壽號曼生,因之得名;
  2徐洪剛,當代軍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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