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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也許我過去見到過她而沒有留意,也許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傊@一次,她卻給我留下了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
  
  兩個月前,我從大組被抽調(diào)出來,去管水稻田。在勞改隊里,我是大組長,調(diào)到田管組,我仍然是田管組組長。調(diào)我出來的王隊長,一個本地干部,農(nóng)民出身的小老頭,吸著自卷的喇叭筒對我說:“調(diào)你出來當組長,是領導對你的信任。熊!那十二個人可難管!人人都能干,人人都一身毛病。你婊子兒要能把那十二個家伙管好,出去就能當管千兒八百人的廠長了。”
  
  當時,他蹲在高高的斗渠壩上,我剛從灌滿一農(nóng)渠水的渠口中上來,光著腳站在他面前。他似乎還想說什么,然而終于沒有說,只是一門心思地吸煙。布滿皺褶的干瘦的小臉上,顯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我當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知道這是任何一個勞改干部在單獨對某一個勞改犯人布置特殊任務時,都必須顯露的神情。沉思的神情表示著嚴肅,而嚴肅又表示了他與你之間那不可逾越的界線。這種神情還表示了他的布置是慎重的、是經(jīng)過反復掂量的,甚至是翻著你的檔案材料由更高一層的集體討論所決定的,同時,也說明了這個任務的重要。文化程度不高的、不善于言辭的干部,常常用沉默來引起你對他只言片語的重視。默默無言,倒會使你意識到:從此,由于這種“信任”,你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并且,又由于這不僅僅是對你的一般性改造,而是加倍的改造,所以往往能使你獲得立功受獎以至提前釋放的機會。因而,這又往往是你一生命運的關鍵。


  
  他裝模作樣的沉默中藏有他所能表示的善意,我理解。
  
  他蹲在渠壩上面吸煙,我站在渠壩下面交替地捯著腳,用腳底板搓著光光的腳背。水稻剛播下地的時候,蚊子還沒有出世,但成群的“小咬”集結(jié)成團,一擁而上,會叮得人心煩意躁。這種比一粒沙塵還微小的飛蟲,能鉆到人的耳朵里、眼皮里、脖頸里、腋窩里、頭發(fā)根里、褲襠里……簡直是無孔不入。讓它叮一下,皮膚上即刻就會腫起一個比它大幾百倍的包。我一面搓著腳,一面揮著臂,手舞足蹈地仰面看著這位隊長。
  
  然而他還不說話。他穿著線襪,戴著帽子,手里又拿著煙,他有一整套防備“小咬”的設施,因此他并不著急走。大隊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高高的斗渠壩的盡頭,就是那渠水拐彎的地方,幾株粗大的柳樹下面,金色的夕陽映照著他們黑色的囚服。他們列著隊,扛著鍬,甩著手臂?粗麄冞h去的背影,頗覺得他們精神抖擻得可愛。在渠水拐彎的那里,正經(jīng)過有姑娘媳婦的村莊。當然,對他們的親切感,主要還是因為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屬于勞改隊的,而不是屬于其他什么地方。況且,那邊還隱隱約約傳來如此熟悉的歌聲,和著渠水潺潺的節(jié)拍在剛播下種的田野上蕩漾:
  
  ……
  
  改造,改造,改那么個造呀!
  
  晚上回來,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盡管我被“小咬”叮著,也不由得展開一絲調(diào)皮的、會意的微笑。這是我們犯人自編的“勞改隊隊歌”的最后一句。“勞改隊隊歌”以詼諧的西北俚語敘述了勞改犯人一天的生活,用輕松滑稽的“寧夏道情”的調(diào)子譜成曲,主旋律表現(xiàn)出了鐵絲網(wǎng)里的樂觀。“改造,改造,改那么個造!”用本地口音唱出來,極像正在推廣的普通話“倒灶,倒灶,倒那么個灶”。而“晚上回來一大瓢”,那是多么噴香誘人的一大瓢!蔥花撒得很多,大米面條是稠稠的。“呱唧”、“呱唧”、“呱唧”……炊事員不停地奮力揮動著粗壯的手臂,俯在熱氣騰騰的大桶上,以機械式的迅捷和準確,用海碗那么大的短柄鐵瓢,一大瓢一大瓢地把“米面調(diào)和”打到勞改犯人的飯盆里。這“米面調(diào)和”里還灑有炊事員的汗珠,因而那機械式的音響——“呱唧呱唧”和機械式的動作,都實實在在地洋溢著人情味。
  
  我想趕快回到那行列中去,趕快回到號子里去,趕快去享受那“一大瓢”。那號子里的一片“唏溜唏溜”的吃飯聲,是多么美妙。
  
  但是,王隊長不發(fā)話,我便不能走。這是勞改隊里的規(guī)矩。我是熟知全套規(guī)矩的,因為我已經(jīng)勞改了兩次了。正因為我勞改了兩次,是“二進宮”,正因為我熟知全套規(guī)矩,所以我才能榮幸地一被押進勞改隊即當上管四個組、六十四個犯人的大組長。今非昔比,這次勞改比上次勞改可風光多了。勞改隊里奉守的是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那一套觀念和價值標準。這說來奇怪但又不奇怪。在外面,政治上有問題的人是被歧視的,不能重用的,道德敗壞的人倒常常當作“人民內(nèi)部矛盾”看待,認為是生活作風上犯了錯誤,是“小節(jié)”,被列為團結(jié)和教育的對象。在勞改隊,政治犯卻幾乎都能得到勞改干部的信任,雖然這種信任只表現(xiàn)在極為狹窄的方面,但畢竟與他們對刑事犯的態(tài)度不同。并且,勞改隊里還能夠做到“人盡其才”,誰能干什么,就把誰安排在能發(fā)揮他專長的地方。勞改隊本身就是個獨立王國,農(nóng)、工、商百業(yè)俱全,包容了所有不同的勞動種類。有一個在外面成天打掃廁所的醫(yī)生,進了勞改隊倒當上了內(nèi)科主治大夫。啊,在這個混亂的年代里,勞改隊是天堂!


  
  盡管我這個勞改犯并不是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手舞足蹈,不停地扭動身子,不停地抓耳搔腮,不停地搖頭晃腦,但勞改隊長并不怪罪,仍是沉思地吸著那支粗大而頎長的卷煙。我不走開,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以為他還會給我透出什么外面的信息。和我曾經(jīng)認識的謝隊長相似,這個干瘦的勞改干部其實是個心地善良、愛說愛笑的好人。從小和高原上的黃土打交道的人,心地很自然地和黃土一樣的單純;傳統(tǒng)的手工農(nóng)業(yè)勞動,使他們的頭腦總保持著傳統(tǒng)的觀念,當猛地提出“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的時候,他們根本難以理解。譬如,當我們這些勞改犯人在田里一邊干活,一邊唱那“勞改隊隊歌”或是說些猥褻得露骨的笑話時,在這大唱“語錄歌”的年代,他蹲在田埂上只是聽著,并不呵斥我們,而且摘下帽子,拍著推得光光的腦袋,咧開嘴笑著嘆息:“哎呀,你們這些婊子兒!唉,你們這些婊子兒!……”發(fā)出他由衷的贊賞。他聽到越南軍民又打下了若干若干架美國飛機,也是用“這些婊子兒”來贊揚越南軍民的。我們還注意到,他撫弄他的孫子——有一次,他竟把他三歲的孫子抱到勞改犯人干活的田里來,也用的是“婊子兒”!所以,每當勞改犯人聽到他用“婊子兒”來稱呼自己,都會感到一種家庭式的溫暖。

  
  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那個月份,我們勞改大隊在水稻田里薅草。王隊長隨公安干警去城里集體參觀了本省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覽會”回場,沒有進家,就扣著他那像張烙餅似的單布帽,撒開大步,急急忙忙跑到田里來。他站在田埂上用眼睛搜尋著,看見了我,于是幾步跨過兩條溝渠,興奮地朝我喊:
  
  “哎呀!章永璘,你這婊子兒!你在五七年做的那個啥詩,用核桃大的字寫著,掛在展覽館里哩!”他邊說邊用手比畫:一個核桃是多大。他褐色的粗糙的拇指和食指箍成一個圓圈。那個圓圈剛勁有力,沒有一點詩的高雅悠遠的意境,卻又形象地把詩變成了一種實在的物質(zhì)力量。“哎呀,你這婊子兒!哎呀,你這婊子兒!字好大好大咧!你他媽真能寫……”
  
  這時,人們的理解是:文字的意義是和文字的大小成正比的,已經(jīng)開始把任何一句“毛主席語錄”在任何文章里都用大一號的黑體字印刷了。這樣,他就認為我一九五七年寫的那首詩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義的,不然,為什么要用“核桃大”的字來寫?盡管那是一份“罪證”,是供批判用的,可是在他心目中卻獲得了特殊的地位。聽了他的大喊大叫,別的勞改犯人都對我側(cè)目而視,目光里含著隱隱的驚詫和尊敬。我沒有動聲色,仍彎著腰低頭薅草,而心里不禁又感到悲哀,又覺得自豪。整整九年過去了,可是外面的人還揪住我不放,還要把我的詩拿出來“示眾”。但另一方面,這不也說明了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歷史人物了嘛!歷史人物實際上是群眾造就的,不完全取決于他本人功過的大小,只要在任何“群眾運動”中都忘不了他,他便會不由自主地取得一定的歷史地位。而歷史人物的命運卻是由歷史支配的,也不由他本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我直起腰,把手中的雜草綰成捆,拋到田埂上。我看到遠方的群山,沉默而莊嚴。我彎下腰,撥開稻苗尋找雜草,混濁的泥水表面上閃著粼粼的光斑,唼喋而多變。啊!這兩幅畫面便是歷史:既穩(wěn)定又不穩(wěn)定;作為人,就既要以不變應萬變,又要力求多變以適應歷史!
  
  當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雜草拋到田邊,我突然覺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個悲劇式的英雄。我環(huán)顧周圍彎著腰薅草的犯人們,就像耶穌在各各他的十字架上看著他左右兩邊兩個強盜,還自認為“我是神的兒子”一樣,涌起了一陣由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而產(chǎn)生的憐憫。
  
  感謝他給我傳來的信息!人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為是和自高自大來支持自己。
  
  果然,歷史的變化快速得令人吃驚。秋天,割完了水稻,勞改犯人開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背運到路邊,再由大車拉到谷場上。被刈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黃色的稻茬下面,潮濕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來。從高高的斗渠壩上望去,大地蒸發(fā)出冉冉的水汽;由縱橫的溝、渠、田埂切割成像棋盤格似的稻田里,來往奔忙著無數(shù)像螞蟻一般的穿黑色囚衣的勞改犯人。我們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綁好的稻子提到田邊,在鋪在田埂上的長繩上碼好,然后用背繩結(jié)勒緊,坐下來,將兩肩用力地擠進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繩里去,再使勁向前一拱腰,一摞稻子就緊貼著背背了起來。我這個大組長當然要起帶頭作用,通常,我都比別人背得多。在這里,沒有別的,沒有什么家庭出身、文化程度、歷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勞改”是我們固定的職業(yè),于是,只有勞動好,會勞動,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我勞動好,會勞動,我便能管理別人,斥責別人,我便能獲得“信任”,成為一個自由犯,我便能回號子以后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還會給我加“一大瓢”。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傾向于體力勞動;緊張的體力勞動會激發(fā)起已被文明湮沒了的、早已經(jīng)變?yōu)槿说臐撛谝庾R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干萬年,感受到一種自身正在發(fā)展,自身正在變化,自身的品質(zhì)正在豐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干萬年以前去再現(xiàn)進步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去享受滿足與愉快吧!
  
  從我和海喜喜比試體力勞動以后,從我被馬纓花喂養(yǎng)成一個有正常體力的勞動者以后,五年過去了,我無數(shù)次地在勞動中享受過這種返祖的滿足與愉快。
  
  我只要一投入勞動,鍬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貼在我的背,我就會入迷,就會發(fā)瘋,如同《紅菱艷》中那位可愛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雙魔鞋便會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樣。
  
  我背起稻子來,常有一種貪婪的、總是試圖測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壓力的心理。沒有什么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證明世界是由物質(zhì)構成的這個哲學的根本命題了。一捆稻子有牛腰那么粗,一般勞改犯人只背兩捆到三捆,但是我背五捆還不夠,要背六捆;六捆還不夠,要背七捆……經(jīng)過王隊長身邊,王隊長會發(fā)出他這樣地贊嘆:“哎呀,你這婊子兒,比驢還能馱!”
  
  嘿!驢算什么?!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憐自愛收拾起來,
  
  打點出另一副精神跟命運拼搏!
  
  因為我背得多,便經(jīng)常得到王隊長的幫助。當我勒好稻捆,坐在地上,塞進肩膀,準備彎腰拱背的時候,王隊長就主動跑來替我在后面往上。有這一臂之力和無這一臂之力大不一樣。在彎腰拱背的一剎那,正如舉重運動員在抓舉沉重的杠鈴時的那一剎那,只要兩腿能站立起來,多重的東西壓在背上都能邁步。


  
  “別努著了,別努著了!”他說,“一努著,吐了血,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有一天,我把兩肩在背繩里塞妥,他又跑過來,但卻不我,趴在我捆好的稻子上,嘆了口氣說:
  
  “唉!你這婊子兒,還是待在勞改隊好。”我聽見他在我背后咂著嘴。“你當是咋著?前天我進城,一看,省委書記跟省主席都讓人拉著去游街嘍!戴著老高老高的紙帽子,手里還敲著破臉盆:‘我是走資派——我是走資派——’你當是咋著?上次我們參觀的那個啥‘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覽會’,紅衛(wèi)兵說是走資派為了掩蓋自己罪行耍的花招,說是咱們省根本就沒搞過‘文化大革命’,現(xiàn)時要把省委書記跟省主席和地富反壞右一道,都重新過一遍籮。怪不得在大街上,省委書記后面排著一長串你們這號人,男男女女,數(shù)也數(shù)不清。都戴著紙糊的帽子,還有推了半拉頭的,還有畫了花臉的……唉,你這婊子兒,把你送到勞改隊是你的造化!要不,現(xiàn)時你在外邊,還不跟那些人一樣,讓人往死里整呀!”
  
  稗子的毛穗穗擦著我的臉,癢癢的。他嘴里老煙葉的氣味嗆鼻,在想抽口煙而沒工夫抽的時候,這股氣味卻也能過癮。聽到他告訴我的消息,我忽然感到通體舒坦:歷史就照這樣的速度變化下去,整個國家和個人命運轉(zhuǎn)折的契機還會遠嗎?
  
  于是,我更犯了傻勁,七捆還不夠,我要背八捆!王隊長吃了一驚:“你這婊子兒,不要命了是咋著?你還要待兩年才出得去哩,活兒有得是你干的。”
  
  “沒關系,你來吧!”我反過身,解開背繩,又加上一捆。被壓在底層的鬼魂,即使頭上十七層地獄的重量沒有減輕,但只要上面來回晃蕩幾下,也會覺得輕松。更何況我有這樣好的“造化”:在當今世界,誰能想到“公安六條”上明文規(guī)定“不準沖擊”的勞改隊,恰恰是世外的桃源呢?
  
  ……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透露什么消息給我,他只是一個勁兒地默默抽煙。我很失望,也被“小咬”叮得難受。拖拉機牽引的二十四行播種機停在路邊,被陽光烤灼了一天,散發(fā)出一股機油味。這種機油味和泥土的氣味很不調(diào)和。仿佛古樸的土地從來就拒絕鋼鐵制造的現(xiàn)代化工具,并排斥它的一切味道,因而這股刺鼻的機油味特別難聞。我終于忍不住了,問他:
  
  “王隊長,還有事嗎?”
  
  “嗯,”他掉過頭,好像才發(fā)覺我還站在他蹲著的渠壩下面,“沒有了。”他說著,向前探出身子,把他還剩下半截的自卷煙遞給我,“你回吧。”
  
  “你回吧”是叫我回勞改隊的號子里去,而不是回到別的什么地方。這點我知道。我捏著他的自卷煙,掐掉他銜濕的尾巴。但我一掐,整支煙卷都散了。媽的,他卷煙的技術還不如我。不過現(xiàn)在無所謂了,我自己有紙煙。勞改隊每月發(fā)幾個零花錢,也有煙買,和一九六〇年不可同日而語了。我掏出從醫(yī)務所旁邊的垃圾堆上拾來的一個鋁制針盒,把他的煙葉仔細地倒進去,又從這個頗像銀質(zhì)煙盒的針盒里取出一支完整的香煙,點著了火:“回!”
  
  他長長的沉默所透給我的信息,我以為比他跟我說了什么還要多。外面的混亂,歷史的急遽變化,大概連他也說不明白了。他不說,證明亂得他沒法兒說了;他不說,證明變化得他目瞪口呆了。這沒什么,我可以想象。勞改犯人個個是黑格爾主義者:能從“無”生出“有”來。世界上根本沒有空無一物的空間和時間,在那看起來是空白的地方,實際上充滿著最活躍的希望。
  
  他的這個安排,使我看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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