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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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夜沒睡。
半夜,窗外響起滴滴答答的雨點聲。一會兒,雨點越來越密。田野上、屋頂上,發(fā)出嘩嘩的巨響,土坯房的屋檐像瀑布一樣,把寧靜的黑暗震動起來。黑暗飛揚得到處都是,仿佛有一個極其威嚴(yán)的神物鼓起黑色的翅膀降臨到這世界上來。我靜悄悄地感到了恐懼,習(xí)慣性的災(zāi)禍感使我以為又會受到什么懲罰。于是,我拋開了在心中混亂的念頭,不去想……她。雨下到清晨,又驟然而止。來得匆忙,去得突兀。一只孤零零的公雞在渠那邊凄凄然地啼叫,檐前的水滴寂寞地敲打著水洼。
在不安的情欲熄滅了以后,我開始在道德上的自滿自足中,在精神上去尋求在肉體上沒有獲得的東西。女人,她的帷幕是在我面前一層一層地揭開的。現(xiàn)在揭到了最后一層。倘若把這最后的帷幕揭開,女人也就不神秘了。而沒有神秘色彩的事物卻是平淡乏味的事物。于是,可以這樣說,這時,我對女人的感知可說是恰到好處。朦朧的狀態(tài)可以使我展開想象,還可以就此編出富有浪漫氣息的故事……
我發(fā)覺,我其實只不過是個沉于幻想、善于編故事的人,盡管我能夠應(yīng)付現(xiàn)實對我的種種磨難,卻缺少主動的進取精神。
我還發(fā)覺,文明的功能主要不在于指導(dǎo)自己的行為而在于解釋自己的行為。我沒有做那件事,我能夠很合理地把自己的形象想象得很高大?墒俏胰绻隽四羌,我也同樣能夠合理地解釋它,不但會原諒自己,簡直還會認(rèn)為那是強者的行為。
天亮了;疑某抗鈴奈蹪岬牟AB透進來。勞改犯人還睡得正濃。我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沒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本能使人堅強,思考卻使人軟弱。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思考與不思考全是一樣的!我想翻身坐起來,而這時卻睡著了。
第二天,大隊照常出工。一夜的暴雨,在黃土高原的沙質(zhì)土壤上竟沒有留下多少痕跡,除了壩坡上有一道道被雨水沖刷出的自然徑流之外。當(dāng)然,稻田、葦蕩和沼澤成了汪洋,在綠得發(fā)黑的水生植物隨風(fēng)搖曳的時候,透過晃動的枝葉,可以看見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水沫。這種水沫只有急風(fēng)驟雨才掀得起來?諝猱惓3睗,風(fēng)里似乎還帶有一絲絲雨絲。褐色的柳樹干、沙棗樹干的顏色更深沉了,而白楊樹干卻像銀子鑄成的一般通體發(fā)光。田埂上、土路上蹲著許多癩蛤蟆,草叢里躲著許多青蛙,像洪水過后的災(zāi)民,茫然失措。但是土路上毫無泥濘,田埂上也堅實可行。勞改大隊仍然沿著這條土路來了。
天一大亮,我們田管人員就爬起來,扛著鍬下地去檢查自己所管的田。大雨有沒有把排水口、進水口沖開?田埂有沒有被沖垮?而我卻昏頭昏腦地在我管的田區(qū)轉(zhuǎn)悠,不知道應(yīng)該干什么。嘴里又苦又澀,肚子也不覺得餓了?吹轿易蛱鞆哪抢镞M去,又從那里出來的地方,蘆葦被分向兩邊,好像是高墻中的一個豁口。這個豁口在我心中引起一陣欣喜、一陣憂傷、一陣混亂不堪的情緒。
當(dāng)我糊弄地檢查完了以后回土坯房吃早飯時,在半道上正碰見下田薅草的大隊人馬。
“夜里下雨白天晴,氣得勞改犯人肚子疼!”
一個尖鼻子犯人經(jīng)過我身邊,用押韻的順口溜發(fā)牢騷。是的,要是白天接著下就好了,這樣犯人可以在號子里蒙頭睡上一天。
可是白天雖然還陰沉沉的,卻并沒有雨。勞改隊里盡管經(jīng)常出現(xiàn)意外,而從來沒有過僥幸。當(dāng)一個勞改犯,最好是對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惱。
這里沒有愛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欲……
男隊走過去了。后面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跟著來了女隊。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在等誰;我突然又體驗到了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激動。
空氣灰蒙蒙的,渠邊青草上的水珠也呆滯無光。但是,這一切都因為能夠見著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著我,直到從我旁邊走過去才把頭扭開。她走在最后。她的后面是扛槍的“班長”。她手里拿著一把鐮刀,這是用來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邊上,干脆就用鐮刀來割,反正那里也不會有稻苗。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眼睛里跳躍著一種嘲諷的笑意,但也含有仿佛跟我已經(jīng)很熟悉了的、很親切的目光。我們互相用眼色打著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飽了嗎?”“還湊合!”……
她有著一張容光煥發(fā)的臉,在那張臉上找不出來一點羞愧,于是我反而臉紅了。她雖然也穿著和別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沒有領(lǐng)子,沒有貼兜,跟一條直筒筒的面粉口袋一樣;肥大的衣袖隨著女人細(xì)小的胳臂來回忽悠,但在我的眼里她似乎還是赤裸裸的,還和昨天一樣美麗。
然而,在她走到我旁邊,要和我擦身而過的那一剎那,她卻突然舉起手中的鐮刀,在我臉前晃了一下,同時用只有我能聽清的語聲,迸出這樣狠狠的一句話:
“我恨不得宰了你!”
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頭也不回地走掉了。跟在她后面的“班長”嘴里不知咕噥了一句什么,也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一支槍筒發(fā)出藍幽幽的光。
我等了半天,等的是這樣一句話。我們用目光交流的那些無聲的話語,全是我自己的想象!
吃完早飯,我在渠壩上呆呆地坐著。風(fēng)撕裂了鉛灰色的云,在遠(yuǎn)方,在天邊,出現(xiàn)了橙黃色的陽光。老鄉(xiāng)的莊子開始活動了起來,響起懶洋洋的趕牲口的吆喝聲。一匹瘦骨嶙峋的棗紅馬跑出了圈,在黃蘿卜田中又陡然站住,昂起頭,用鼻子在風(fēng)中嗅著什么。渠水浸到我的小腿。水流響著細(xì)微的潺潺聲,含有一種憂郁而愛戀的調(diào)子。我忽然委屈地流出了眼淚。我覺得我受了傷害,她也受了傷害,但又說不出究竟什么地方受了傷害。
此后,在勞改隊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三千多畝水稻田,一千多人薅兩天也就薅完了。第三天,大隊轉(zhuǎn)移到場部北邊的稻田去了。等稻子黃熟,我們田管組都抽調(diào)回大隊時,女隊已經(jīng)搬遷到別的站去,我們連在路邊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我只打聽到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黃香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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