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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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克制不住地要向墻上那張報紙瞥去一眼。報紙上有一幅照片:“美國侵略軍在美萊地方制造大屠殺”。照片很小,模糊不清,但還大致可以看出來地上躺著一堆橫七豎八的尸體。
新房里糊著這么一張報紙,這張照片又糊在正面,使我很不舒服,但我卻沒有把它調(diào)換下來。
還有這一床花被子,被面繡的是兩臺帶著犁鏵的拖拉機。多么沉重!難道我和她要在這巨大的機械下入眠?
墻是黑子幫我糊的。他當時興沖沖地從隊部辦公室抱來一摞報紙,往地上一撂,卷起袖子說:
“哥們兒,瞧我的!這土墻沒法兒刷白灰,糊上報紙一個樣!你沒看人家美國,還用報紙蓋大樓咧!”
他從報紙中抽出一沓,摔在我正在抹泥的炕面上,又說:“喏,我知道你要看《參考消息》,特意給你偷了些?煽茨峭嬉鈨河猩队茫楷F(xiàn)在外國人也跟咱們學。這不,又是哪個共(馬列)在夸咱們的‘五七道路’。真他媽吃飽了撐的!叫他們下放到農(nóng)村試試看!……”
我在看報紙,他在糊墻。于是墻上就出現(xiàn)了這堆橫七豎八的尸體。
被面是我們連隊勞改、勞教、群專、坐牢過的人集體送的。不屬于這個行列的,只有那位大腳的女哲學家。每家出五毛錢,在不足一百戶的小村莊,居然湊了二十多元。多么大的一個數(shù)字和多么小的一個數(shù)字!
“這是我去扯的。”馬老婆子跑了三十里路回來說,“別的顏色都不好,就這種好,通紅通紅的,給你們沖沖喜,明年抱個大胖小子!”
于是拖拉機牽引著犁鏵就開到了我們炕上。
整個像場夢!
而且這場夢還在繼續(xù)做,還要做下去。
世界給每一個人規(guī)定的路都非常窄。只要在這條路上邁出第一步,就必須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人只有在走第一步之前可以選擇,一經(jīng)選擇了之后人便成了木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兩旁的高墻把人向前推擠。
那天,我去拜訪黑子。一進門,黑子就喊:
“好哇!聽麗芳說你要跟黃香久結(jié)婚?你們兩個真配絕了——一對新夫婦,兩件舊家伙!……”
何麗芳說:“你別胡說了。人家老章可不是舊家伙,還沒開苞哩!”說完,在黑子身后向我擠擠眼。
“你懂啥!”黑子在他老婆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男的不叫‘開苞’,那叫童男子。行呀,老章,你他媽樣樣都是真格的,連那玩意兒都是原裝貨!說吧,你需要啥,包在我身上!”
我開門見山地向他說了我的打算。
“沒說的!”他拍拍胸脯,“我去找曹學義。他要不批,我讓他嘗嘗全場北京青年這幫哥兒們的厲害!這些‘丫挺’還不知道,北京連老戰(zhàn)犯都釋放了哩!”他又用手捂著嘴說,“媽的!我這趟回來沒給他少送,光二鍋頭就是兩瓶……”
“還有一鐵盒奶油糖,喂他的丑老婆!”何麗芳在一旁補充道。
“是呀!快,麗芳,找張紙來,這就寫……行,這張就行,這他媽的還是我在西單商場買的信箋哩!……喏,給你筆,你畫一畫,看有水嗎?就這樣寫:反革命分子章永璘和勞改釋放犯黃香久,自愿結(jié)成反革命集團……”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開始寫我從未寫過的嚴肅的申請,卻是在戲謔的氣氛中,懷著一種戲謔的心情。我接過紙——原來這不是什么信箋,而是西單商場的顧客意見簿——翻在空白的一面,拿起筆,沉吟了一下。
“喂,黑子,”我說,“我看應該先寫一條語錄。”
“寫啥語錄!”黑子拍著桌子說,“你寫上‘要對資產(chǎn)階級專政’,只怕你這一輩子也要打光棍!人家會說,你他媽老老實實改造就完了唄,還結(jié)個啥婚?你們這些‘臭老九’哇,盡會拿別人的鞭子抽自己!”
“也別這樣說。咱們也會各取所需,為我所用嘛。”我說,“有了!你別搗亂。”
于是我提筆寫道:
毛主席語錄
調(diào)動一切積極因素,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并且盡可能地將消極因素轉(zhuǎn)變?yōu)榉e極因素,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社會這個偉大的事業(yè)服務(wù)。
申請書
今有三隊農(nóng)工章永璘,男,三十九歲(婚姻狀況未婚)與農(nóng)工黃香久,女,三十一歲(婚姻狀況離婚)申請登記結(jié)婚。雙方皆出于自愿。保證婚后繼續(xù)改造,接受監(jiān)督,在支部的領(lǐng)導和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下,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社會添磚加瓦。望隊黨支部研究批準為荷!
敬禮!
章永璘
黃香久
一九七五年四月
“嘿!”黑子拿起西單商場的顧客意見簿,像欣賞書法家寫的條幅似的,“真他媽沒得說!還‘為荷’哩。語錄背得滾瓜爛熟,你他媽能當黨委書記了!就憑這筆字,他‘丫挺’的也得批!等著,我這就找他去。”
“還有房子呢,”何麗芳拽住他,“房子的事也得跟曹學義說清楚。”
黑子思忖了一下:“這房子嘛,我看你們也別擠兌馬老婆子,也別擠兌周瑞成,都他媽夠可憐的……”
“我看讓他們倆也搬到一塊兒去算了!”何麗芳笑著打岔。
“去去去!一邊兒晾著去!”黑子說,“我看咱們另外想辦法……哎!咱們向他要那兩間原來放工具的庫房。”
黑子走了以后,何麗芳朝我抿嘴笑道:“我說,老章,她要生不出娃娃,你可別嫌棄她。”
“你怎么知道她不會生孩子?”
“嘿!女人的事情我還有啥不知道的!”她用手指在我臉前捻了一個響榧子,“這里面的學問比你那書本上的學問還大。”
“不會生孩子正好,我要的就是不會生孩子的。”我冷冷地說。
“?”何麗芳詫異地看著我。
現(xiàn)在,用黑子的話說,是一切“都齊了”!
我忽然有了個家!
而且是兩間房,比一般農(nóng)工家庭的住房還多出半間。雖然是兩間破爛的庫房,但畢竟有一里一外。也不知黑子怎么跟曹學義磨的。
她表現(xiàn)了令我驚奇的布置居室的本領(lǐng)。哪兒釘個裝筷子的竹簍,哪兒安一個放肥皂的擱板,哪兒砌個土臺子;箱子怎樣擺就成了床頭柜;案板和爐臺接在一起,就既延長了案板,又擴大了爐臺;鍋碗瓢盆勺子應該放在什么地方,怎樣放才既安全衛(wèi)生,又不多占空間;臉盆腳盆用的時候放在哪里,不用的時候放在哪里,她事先都給我指定好了,而我發(fā)現(xiàn)的確這樣放才算是整齊;要在墻的什么地方釘釘子,掛毛巾的繩子怎樣拴,掛衣服的繩子怎樣拴;衣帽鉤上下,她挑了兩張雪白的雪蓮紙糊上,這樣,衣服掛在衣帽鉤上,既不會直接貼著土墻,上面又有遮蓋,這兩張白紙的功能就不下于一個大壁櫥了。她還叫我把兩間房中間的門卸下來,借了把鋸子,偷偷地把一扇完整的門板攔腰鋸成兩半。一半支在窗下,上面鋪了塊格子布,擺上她的雪花膏瓶子和我唯一可以炫耀的財產(chǎn)——一大摞精裝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只有這些書籍才能公開擺在外面)。于是,我居然在漫長的十八年以后重新有了一張書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我終于真正地占有了一平方米!那幾個雪花膏瓶子,并沒有使書桌顯得脂粉氣、俗氣,反而增添了書桌的雅致,因為這時候化妝品的商標也是非常嚴肅的。另一半門板,她是這樣利用的:她砍了四根同樣粗細的木棍,木棍的一頭削尖,牢牢地打進外屋的泥地里,向上的四端,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然后安上那半塊門板,再鋪上一條方格布,竟然成了一張非常漂亮的餐桌。房子里只要有一張餐桌,立刻就顯露出一派家庭氣氛。這在全農(nóng)場都是獨一無二的!她還指揮我,炕和爐子要分別砌在兩間房里,里屋砌炕,爐子砌在外屋,而二者又相通。這種砌法我還沒聽說過,雖然我是個內(nèi)行。但我照她說的砌了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技術(shù)上的困難,只不過因為中間隔了一堵墻,需要增加煙道的長度而已。如此簡單,為什么一般人卻想不到?
“這樣砌,”她說,“我們就把外面專做廚房和飯廳,里屋是睡覺的和你看書的地方。捅爐子的灰進不到里屋來。我們要保持一間房子老是干干凈凈的。”
果然,我們的臥室和書房一直是纖塵不染。
中間的門被卸掉了,那也沒有關(guān)系。她掛了一條白凈的床單當門簾,倒比那塊涂滿標語的門板好看得多。
何麗芳把她擺了兩年的塑料花連花瓶一起送給了我們。這一束花在黑子房里始終是愁眉不展、不死不活的,從來沒人注意到它們。而給她用肥皂水一洗,立刻舒展開了,絢麗多彩,燦爛奪目。它們擺在我們的餐桌當中,何麗芳看了都幾乎認不出來是他們家的東西。
“啊喲——喂!你他媽手真巧!”何麗芳瞪大眼睛道,“啥蔫巴玩意兒到你手上都活了!”
“巧手媳婦能腌好酸菜。”馬老婆子說,“今年冬天,我沒菜吃可要來找你們喲!”
周瑞成嚼著糖,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大伙兒叫他拉一段二胡,他連忙擺手說:“不合適,不合適……”
“那有啥不合適的?”大伙兒很奇怪。
這只有我明白。
曹學義書記在熱鬧的時候也光臨了。
“喲!黃香久,你真不簡單!”他瞅著她咧開嘴笑,“這兩間爛房子給你一收拾,很像那么回事嘛!”
黑子從漂亮的餐桌上拿起一支煙。
“書記,這支煙你可要抽呀。你瞧,在你英明的領(lǐng)導下,人人都愿意扎根邊疆,以場為家了嘛!”
“今天你咋這么文明起來了?”曹學義笑道,“這支煙我當然抽,黃香久的喜事嘛。她還是我要來的哩……”
黃香久雖然勞改過,但沒有“帽子”;我既勞改過又有“帽子”,是雙重身份。書記在這種場合下是分得很清楚的,所以他只向她表示祝賀。
而她站在白布門簾旁邊只是笑。
笑得很美。
現(xiàn)在,一切忙亂和熱鬧都過去了。
我坐在炕上吸煙。她還在外屋收拾剩下來的瓜子和糖,不時傳來細微的叮叮當當?shù)穆曧。這聲音非常遙遠。一個遙遠的夢境,又像夢境那樣遙遠。這就是“妻子”的聲音。是的,這聲音只能是屬于妻子的,不會從別人的手中發(fā)出來。女人,不單單是指一種和男人不同性別的人,并且有她的聲音、她的靈氣、她的磁場、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她能把這一切都留在她觸摸過的地方,觸摸過的東西上面。即使她不在場,這個地方,這些東西,都附著有她的魔力,將你緊緊地包圍住。她無處不在、無所不在、無微不至。這里所有的一切,除了墻上那張討厭的照片,都是她所創(chuàng)造的生活。生活就是這一點一滴,這炕、這被子、這門板做的書桌、這衣帽鉤上的雪蓮紙、這雪花膏瓶子等等構(gòu)成的。她所創(chuàng)造的生活緊緊地包圍著我,我一下子失去了自己,并開始用她來代替我。她加入了我的生活,就像鋸那塊門板一樣,攔腰把我的過去砍掉了。過去,不知留在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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