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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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坐騎——“101號”大青馬陡然陷在泥淖里。它先踩空了前蹄，跟著頭就栽了下去。后蹄本能地想使勁把前蹄拔出來，蹬了兩下，卻也陷進去了。
我用鞭子抽，用腳鐙狠狠地磕它的屁股。它昂起頭，豎起尖尖的耳朵。我在它背上都能看見它向上翻著大眼球。但它四只蹄子奮力捯騰了一陣，反而越陷越深。
不能再打了。我急忙一翻身滾到旁邊的草地上。這是大渠決口時沖出的一個坑。大渠堵好以后，從堵塞處滲出的水流，夾帶著泥沙，漸漸在這坑里淤積起來。日久天長，淤積層上長出蘆葦和蒲草，表面看來和草灘一樣，但只要有人或牲口踏在上面，即刻就會落進這個自然生成的陷阱，平時我是很注意的，從來沒有被它捕獲住。可是這些日子我一直心不在焉，恍兮惚兮，終于中了圈套。
這正是我們把馬往回趕的時候。西沉的太陽最后放射出它更加強烈的余暉，青草和綠樹都反映著炫目的金光。遠方那片靜靜的湖沼，粼粼地閃爍著銀色的水波。青蛙和癩蛤蟆首先感到了清涼的氣息，拼命地在四處鼓噪。其他牲口在“啞巴”的管束下，不情愿地在荒灘上停下來，側(cè)著腦袋向我們張望：你們是怎么回事？還不快回到棚舍里去，蚊子馬上就要來了！
“喂！”我向“啞巴”喊道，“你先趕回去，我把它弄上來。別等我。我看它還有一會兒才能掙得起來哩。”
我想告訴他回去跟香久說，可能我會回去得很晚。但是他不會說話。
他不會說話，卻能聽懂話。他揮動起鞭子，嗒嗒地把牲口趕走了。
周圍驀地沉靜下來。大青馬無力地打了兩個響鼻，眨巴著兩只大眼睛憂郁地看了看我，然后將下顎擱在蒲草地上，不動了。蚊子天生地能追逐人畜的味道，這時一齊擁了上來，嗡嗡地在我們頭頂上盤旋。
我點著一支煙，在大渠坡上坐下。一群歸鳥從山那邊飛快地掠過草灘。草灘遠處，跳躍著一只銀灰色的野兔。草、樹、野兔、大青馬以及我的影子，都在草灘上拖得很長很長。所有的東西都疲倦了，連同影子。草灘上涂上了一種凝重和緩慢的暗色調(diào)。香煙的青煙并不四散開去，而是直直地上升，越來越淡，最后不知所終。渠坡下還在向外滲水，一小粒一小粒芥末般的細砂，在薄紗似的水流中，慢慢向坑里匯集。我應(yīng)該把大青馬的鞍子卸下，叫它好好地歇歇，才能緩過氣力。
于是，我把煙叼在嘴上，用牧工刀割斷了肚帶，將鞍子從它背上拔了出來。一股濃烈的熟悉的馬汗味，立刻灌進了我的鼻孔。我放下鞍子，人騎在鞍子上，守護著我的大青馬。
我們休息了很長時間。我抽了五支煙，將粘在它鬃毛上、尾巴上的牛蒡一一撿掉，用手指梳刷完它露在草地上的硬毛，天空終于暗淡下來。
一股清涼的空氣，猶如灰色的幽靈，在壩上護渠的一株株柳樹梢上漫卷。到了這個曾經(jīng)決口的地段，卻折轉(zhuǎn)直下，長袖揮出一個漩渦，戲弄著我和大青馬。
大青馬揚了揚頭，又低下，好像很有禮貌地跟幽靈打了聲招呼。我想，這時候，你該歇好了吧？我站起來，拔了些蒲草墊在腳底下。“喂，伙計，咱們加把勁吧。”我說，“我提住你的尾巴，助你一臂之力，就像上次你掉進翻漿地里一樣。來！”
它的粗尾巴在我手上有一種木質(zhì)感，很難相信這是從肉體上長出來的。一、二、三！我使勁向上一提，同時用釘了鐵掌的爬山鞋踢它的屁股。它也的確跟我配合得很默契，迸發(fā)出全部筋肉的力量，猛地向上一躍。地底下，連續(xù)發(fā)出泥漿的噗噗聲，好似埋在下面的鬼魂突然受到驚擾。我和大青馬一上一下，一緊一松地試了十幾次，周圍的青草被踐踏得七倒八歪，泥漿化成了糊狀的流汁，地下水已經(jīng)汪出了地表，但最后我們?nèi)匀皇×恕４笄囫R索性放棄了努力�？磥硭蠲靼鬃约旱奶幘�。
它照舊把長長的腦袋擱在蒲草上，噴著粗粗的鼻息。我抹去頭上的汗，蹲在它旁邊用襯衫扇起一點涼風(fēng)。怎么辦呢？伙計，咱們要在這兒過夜嗎？
荒灘、田野、村莊、樹林、綿延的山巒，已經(jīng)全部隱沒在渾然一體的黑暗之中。我翹首遠望，竟看不見一點燈光。一片神秘的夜氣，悄悄地在地面飄蕩……
這時，我身旁突然響起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
“哦，你別假惺惺的。人真是會裝模作樣。”大青馬忽地抬起頭，一只眼睛直瞪瞪地盯著我說，“其實你也不愿意回去。你結(jié)婚剛一個多月，不是和你老婆已經(jīng)分開睡了嗎？你現(xiàn)在害怕，你害怕夜晚，就像我害怕駕轅一樣！”
“咦！你怎么會說話的？”我驚駭?shù)靡黄ü勺诔睗n漬的草地上。
“嚯嚯！”它老腔老調(diào)地訕笑我，“看你嚇得這副模樣！你別忘了，那個廣播喇叭正對著我們的棚舍，并且，我來到這世界上，就經(jīng)常吃大字報。大字報雖然有股墨汁味，但畢竟是草纖維做的，比飼養(yǎng)員給我們不負(fù)責(zé)任地塞來的長草好吃多了，我發(fā)現(xiàn)，我出生在一個語言空前發(fā)達的時代。你們?nèi)祟惉F(xiàn)在別的方面都退化了，唯獨擅長玩弄語言。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長期的熏陶下，我自然也會說話了！”
“啊，”我迷惑地說，“這畢竟……畢竟是太奇怪了！”
“這是你們?nèi)祟惖娜觞c。”它說，“你們應(yīng)該向我們學(xué)習(xí)沉默和冷眼旁觀。這才是處世泰然的表現(xiàn)。”
“那么，”我問，“為什么你今天卻張開嘴說話了呢？”
“我知道你不愿意回你那個家。”它噴了一個響鼻，“至于我呢，今天恰巧也不愿意回去。在某一個時候，我也和你一樣，覺得有離群獨處的必要。我們可以沉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哲學(xué)是無所不包的，馬道和人道有共同的規(guī)律。”
“唉！”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在內(nèi)心里確實不想回去。我要一個人在這荒野，把一切理出一個頭緒。”
“也許我會對你有幫助？”它用學(xué)者的腔調(diào)謙虛地說，“我雖然不像你活了三十九年，但在馬類里也算是老馬了。所謂‘老馬識途’，指的就是我。我們或許能夠互相啟發(fā)。”
“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得這樣清楚，”我說，“在這方面，你能告訴我些什么呢？”
“嘖！嘖！”它咂咂嘴，“我很同情你，你我有相同的遭遇。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被人類殘酷地騸掉了。我現(xiàn)在只是一匹騸馬。”
“是的。”我說，“但我不是被騸的。我具有那個器官，卻沒有那種功能。這又是怎么回事？”
“在我沒有被騸之前，只要有一聲母馬的嘶鳴，一絲母馬的氣味，都會使我神魂顛倒。哪怕它千山萬水，哪怕它銅墻鐵壁，都不能將我阻擋。我的器官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故障，它總是準(zhǔn)確無誤地給我?guī)礓N魂蝕魄的幸福。但我自被騸掉以后，我失去了性的沖動，于是我對一切都無動于衷了。‘哀莫大于心死’，此之謂也。人類啊，你們的殘忍和陰毒就在這里：你們從心理上根絕了我的欲望。我親愛的牧人，你要檢查檢查你的心理狀態(tài)，做一番嚴(yán)格的自我鑒定。”
“不，”我說，“我覺得我還是保留著這種欲望的，當(dāng)她第一次、第二次，甚至后幾次與我求床笫之歡的時候。我只是最近這一段時期才感到厭煩，而這種厭煩是由于我的無能所產(chǎn)生的恐懼。”
“吭、吭、吭！”大青馬發(fā)出一串聲音奇特的冷笑，“你太注重這方面了，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庸俗和低級嗎？我指的是你全面的心理狀態(tài)。這方面的無能，必然會影響到其他方面的心理活動。你是有知識的，你應(yīng)該明白人和世界都是一個統(tǒng)一體，要用統(tǒng)一的眼光去分析各個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出了毛病，難道別的系統(tǒng)就沒有受到影響？你不是還有你的信仰、你的理想和你的雄心嗎？”
“我想，大概不會受到什么影響的吧！”我遲遲疑疑地說，“譬如司馬遷，他被處了宮刑以后，還能創(chuàng)作出那部偉大的《史記》……”
“吭吭……”大青馬更響亮地笑起來，接著又沉重地噴了一個響鼻，“唉！牧人啊，虧得你還是讀過書的！這里，你犯了一個形式邏輯上的錯誤。司馬遷，我是知道的。在你們‘評法批儒’的運動中，我?guī)缀跆焯炻牭綇V播喇叭里介紹他的情況，所謂‘宮刑’，是外部施加于他肉體上的殘害手段。這只會激起他更大的憤懣，在心理上積聚起更大的沖擊力，所以他完成了那部叫《史記》的書籍。我甚至認(rèn)為，如果他不受‘宮刑’還寫不出《史記》哩！世界上少了一個生殖器，卻多了一部輝煌的巨著。這也是廣播喇叭里常喊的‘壞事變好事’吧。而你，現(xiàn)在壯得跟我的兄弟一樣；他們雖然把你拉去陪過殺場，但槍子兒并沒有傷你一根毫毛。你全身完好無損，你是在心理上受到了損傷。外部刺激刻下的病灶在你的臟腑里，在你的頭腦里，在你的神經(jīng)里。你能跟司馬遷比嗎？”
“是的，確實是這樣。”我垂下了頭，“我請你接著替我分析下去。”
“所以，你和我在某些方面倒很相近。”大青馬向我投來的親切目光，在黑夜中閃閃發(fā)亮，“一方面，由于我被騸了，我滅絕了情欲，拋開了一切雜念，因而我才有別于其他牲口，修行到了能口吐人言的程度。正像你，誰也不能不說你在勞改犯中，在賣苦力氣的農(nóng)工當(dāng)中，背馬恩列斯毛的語錄是背得比較熟的。而另一方面，因為你又并不是被騸掉了什么——請原諒我用詞不當(dāng)——如司馬遷那樣，卻是和我一樣在心理上也受了損傷，所以你在行動上也只能與我相同：終生無所作為，終生任人驅(qū)使、任人鞭打、任人騎坐。嚯嚯！我們倒是配得很好的一對：閹人騎騸馬！——請原諒，我常�？刂撇蛔∽约旱挠哪�。哦，對了！這方面我們也有相似之處，冷嘲熱諷、經(jīng)常來點無傷大雅的小幽默、發(fā)空論、說大話，等等。唉！我甚至懷疑你們整個的知識界都被閹掉了，至少是被發(fā)達的語言敗壞了。如果你們當(dāng)中有百分之十的人是真正的須眉男子，你們的國家也不會搞成這般模樣。不知道你感覺如何，我每天聽那個大喇叭都聽膩了。難道即使在你們所擅長的語言方面，也再翻不出新的花樣？”
“叫你這樣一分析，我這一生豈不是完了嗎？”我痛苦地問它。
“什么叫‘完了’？”它昂起頭，嚴(yán)肅地對我說，“你來到過這個世界，你工作過，你看過，你吃過，你聽到過各種各樣的奇聞，比如：一個國家元首怎樣一下子成了囚犯，一個小流氓怎樣一下子成了有幾千萬黨員的大黨的副主席，然后，你死了。任何人的一生本質(zhì)上都是這個過程。你，還是比較幸運的，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空前滑稽的時代。難道你還要求其他什么嗎？啊，你是不是指生殖后代這點？”
“不，在這點上我并不抱希望。正如你剛剛說的，如果國家總是演這樣的滑稽戲，我的后代不可避免地會重復(fù)我凄慘的命運。他不出世倒好。”我抱住頭說，“我指的是人活著要為這個世界增添一些什么，為人類貢獻一些什么……”
“嗬！大話，大話！老毛病又犯了。”大青馬打斷我的話說，“像我們，每天這樣拉轅、運這運那，不是也在出力，即你說的‘貢獻’嗎？你們?nèi)祟惪傄岩恍┢椒铂嵤峦可弦粚咏k麗的色彩。掏一回廁所也要說成是學(xué)了毛主席著作的結(jié)果……”
“哦，你沒有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不是像你這樣被人驅(qū)使。”
“你還要創(chuàng)造什么？”大青馬詰問我，“人和馬，和其他一切生物最根本的創(chuàng)造是自身的繁殖。你連這點都做不到，還想有什么創(chuàng)造？誠然，你們?nèi)祟惍?dāng)中是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抱著獻身精神，終生不娶，終身不育�？墒撬麄儾⒉皇菃适Я巳⒑陀哪芰�，他們才能有所創(chuàng)造、有所發(fā)明。而你是根本喪失了這種能力呀！你本身的心理狀態(tài)就不平衡，系統(tǒng)之間是不協(xié)調(diào)的、紊亂的，所以我勸你千萬別做那樣的臆想。你即使創(chuàng)造出來什么，也會是畸形的，甚至對人類有害。我親愛的牧人，你別是像我的一個兄弟吧？它沒有被人騸凈，能力喪失了，欲望卻還存在，最后被它自身的欲望折磨得發(fā)了瘋。它是被你們吃掉的，那張皮還扔在棚舍的頂上。千萬！千萬！趕快熄滅你創(chuàng)造的欲望，做個安分守己的人，像我似的做個安分守己的馬。”
“照你這樣說，她說得對啰？我只是個廢人，是半個人！”我發(fā)覺腮上冰涼。那上面有流下的眼淚。
“唉——是的！”大青馬從肺腑深處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你要承認(rèn)既成事實。這就是命運。命運的力量只有人遭到不幸的時候才顯示出來。你的信仰，你的理想，你的雄心，全是徒然，是折磨你的魔障。你知道得最清楚了：人們?yōu)槭裁匆~我們？就是要剝奪我們的創(chuàng)造力，以便于你們驅(qū)使。如果不騸我們，我們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我們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比你們還聰明，你們還怎么能夠駕馭我們？連司馬遷自己也說過，‘刑余之人不可言勇’。唉！你還侈談什么創(chuàng)造？”
我無言以對。我感到屈辱。我的肚子里翻騰著一腔苦水。
“嗯！”大青馬突然驚覺地?fù)P起腦袋，鼻孔朝天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我聞到了一股肉欲的氣味。這氣味不是從你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卻又縈繞著你。怪事！啊，我的牧人啊，你可要警惕……好了，咱們走吧！我不希望你遇到什么不幸，因為你還是比較關(guān)心我們的。”
說完，它猛地一抬前蹄，上身居然拔了出來。旋即，它敏捷地將前蹄踏在泥坑的邊沿上，踩著了實地。接著屁股一撅，前蹄再向前一跪，竟很順利地爬了出來。全部過程不到十秒鐘。
我驚訝地站在它旁邊。
“走吧。”它立在壩坡下的干地上，回頭招呼我，“天黑了，你是看不見路的。你跟著我走。我有比人還敏銳的直覺。唉！實際上，你們?nèi)祟愂莿游锝缤嘶米顓柡Φ囊环N動物。退化的主要標(biāo)志之一，就是你們認(rèn)為你們最聰明……”
它邁開蹄子，自己嗒嗒嗒地走了。我背著鞍子，拿著馬鞭，跟在它的后面。
茫茫的黑夜，沒有邊際……
回到村莊，人們都睡下了，只有我的那兩間破爛的庫房，我的家，還亮著燈光。她還在等著我。有家還是比沒有家好啊！
走到馬廄門口，大青馬回過頭來。“噓！”它掀起嘴唇，從齒縫中呼出一口氣，示意我不要說話，“親愛的牧人，從此以后我要保持沉默，還和過去一樣呆頭呆腦，并且請你千萬不要向我的同伴泄露我有這種本領(lǐng)。如果它們知道我有這個本事，我特別聰明，它們就會聯(lián)合起來把我咬死、踢死。同時，我也奉勸你，你以后在人們中間也別表現(xiàn)得太突出。把你的知識和思想隱蔽起來吧，這樣你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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