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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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需要人幫助。她好端端地坐在窗子里，看來完全沒有一點危險，而是要給我看個什么東西，這又刺激起我的好奇心。窗臺并不高，我一縱身，用手一撐就可以上去。我這樣做的時候，盡可能不讓她發(fā)覺地一抬胳膊，用袖子擦去了我臉上的眼淚。
“哎喲，哎喲，你別進來，不許你進來！”我剛把上身探進窗口里，她便驚嚇得叫起來，并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我的腰擔(dān)在窗臺上，上下身都懸空地晃著，莫名其妙地不知怎么好。
“你就坐在這上面，”她又拍拍窗臺，“就這樣，這樣坐著。”她用手指揮著。
于是我只好側(cè)身坐在窗臺上。現(xiàn)在我可以看清楚她了。她面容蒼白，但的確很美麗；有一對大而亮的眼睛和很長的睫毛；她的鼻梁很細，我從來沒有看過人有這么細的鼻梁，因而反把她年輕的、瘦削的臉襯得豐滿起來。她的嘴極小，卻輪廓分明，鮮紅鮮紅的，如同一只玄武湖里的菱角，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一頭又濃又黑的長發(fā)，梳著兩條發(fā)辮盤在頭上，幾乎使她瘦伶伶的脖子力不能支，但她的頭卻也轉(zhuǎn)動自如。
她看起來不比我大多少，我頓時減少了對她的敬畏，開始探頭探腦地向屋里張望：她有個什么好玩的東西給我看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隨口告訴了她。
“你住在哪里？”
我又心不在焉地作了回答。屋子里沒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兒，除了大沙發(fā)、小沙發(fā)、茶幾和墻上掛的許多楹聯(lián)、條幅外，就是地當(dāng)中有一架很大的三角鋼琴。我對那些楹聯(lián)、條幅不感興趣；我喜歡看畫。我把眼睛收回來又看著她。
“你在哪里上學(xué)？”她繼續(xù)問我。
“中學(xué)，喏，就是那邊的那所中學(xué)。”
“哎喲喲，知道你是個中學(xué)生唦！”她做作地用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含著笑譏諷我，“嘖，嘖，真了不起，好個中學(xué)生，聽起來都嚇人！”說罷，她撲哧一笑，露出一口細密而又潔白的小牙。
我也羞赧地笑了。可是這一來卻使我們之間的氣氛起了變化，我涎著臉問：
“你不說要給我看個東西嗎？是什么東西？”
她不停地絞著手中的小手帕，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朝我抱歉地笑笑，說：
“那是我騙你的，其實沒有什么東西。我只是想跟你玩。”
我即刻興味索然：跟一個姑娘家有什么好玩？我想跳下窗臺去上學(xué)，她卻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既興奮又神秘地說：
“你猜我怎么知道那根鐵柵欄可以拔出來，嗯？”
“不知道。”我不由得也被她感染得興奮了，馬上聯(lián)想到這里面也許有個偵探故事，“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說。”
“我告訴你。”她豎起一根手指頭，并且神經(jīng)質(zhì)地回頭向空蕩蕩的房間看了看，“每天一大早，我都看見一個跟你一樣大的小孩兒從那里鉆進來，到我們家門口的奶箱里偷牛奶。嘻嘻，這事我們家誰都不知道，廚子都不知道。他們每天都奇怪，可我裝作沒看見。”
原來是這么回事，一點也不曲折。
“你為什么不喊人來抓他呢？要是我，我一下子就跳出去，這樣一下，這樣一下，”我威武地比畫著，“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
“你真行！”她眼睛里閃現(xiàn)出欽羨的目光。這種目光大大地滿足了我，我也不想走了。“你會打拳嗎？”她興奮地絞著手帕問。
“當(dāng)然會！”我挺了挺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唉！”她情緒驀然低沉下來，微微地嘆了口氣，垂下頭沉默了。我看見她瘦伶伶的脖頸，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在頸椎處，有一個很大的骨節(jié)支棱著。她的嬌弱使我不禁憐憫起她來，于是什么命令、叱罵、嘲笑似乎都可以原諒的了。
“你們家為什么不養(yǎng)條狗呢？像那家一樣。有了狗，就不會有人來偷牛奶了。”
“不！我不要狗。家里人要養(yǎng)狗，我不讓他們養(yǎng)。”她仰著臉，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笑道，“養(yǎng)了狗，你不是就進不來了嗎？我早就想有個人來跟我玩。”
啊，她早就有了心計。這樣，我倒成了她的同謀，同時又使我鉆進別人家的園子這種行為涂上了一層電影上常演的浪漫色彩。我?guī)е\者的那種心照不宣的笑容問：
“那么，你想怎么玩呢？”
“你不是會打拳嗎？”她央求我，“你打個拳給我看看好嗎？”
“打拳——那得兩個人打，”我裝著無趣的模樣說，“一個人怎么打呀？”
但是，這時，大房間里不知放在哪個角落的一座自鳴鐘猛地敲了一下。我吃了一驚：
“糟了，我要遲到了！”
我趕緊從窗臺上跳下來。她想拽住我，她的指甲在我的手腕上劃了一下。我覺得她的手指一定被我拽疼了。我回過頭歉疚地一笑：
“再見！”
“滾！滾！”她又突地勃然大怒了，臉漲得緋紅，“都走！都走！都去死去！都去死去！”
她的喜怒無常，一會兒友好，一會兒惡毒的性格使我驚愕不已。那個“死”字又像一條蛇在空氣中游動。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安慰她：
“我下次來陪你玩，今天真的要遲到了。”
“那么，什么時候？”她又笑了，她笑起來當(dāng)然比她罵人時好看得多，這時她的臉上有一種純真的、和我年紀(jì)一般大的兒童的稚氣，“你放了學(xué)來吧。”
“放了學(xué)不行，明天吧。”說實話，我還是覺得跟她沒有什么好玩，盡量想把約會往后推。
這天，我真的遲到了五分鐘，老師罰我站在墻角。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反省自己，下定決心以后再不去了。
但是，“傅厚崗”是我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我免不了要從那扇臨街的窗口過去。第二天，我聽見她在那扇窗子里“喂喂”地叫我，還喊我的名字。我向窗口里她的白色的身影笑笑，指了指前面，急匆匆地走了。第三天早晨，她手里晃著一本什么畫報招呼我，又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趴在鐵柵欄上朝她喊：
“不行，我要遲到了。那天我就遲到了。”
“那么，你下午放了學(xué)來，好嗎？”她舉著畫報說，“你看，我這里有好看的東西。”
下午放學(xué)，我又鉆進了她家的花園，爬上了她的窗臺。
“你看，這么多好看的畫報，你看過嗎？”她旁邊的茶幾上放著一摞美國電影畫報，她笑瞇瞇地把畫報捧到窗臺上，一面嘩嘩地翻動，一面殷勤地說，“這些都是最新的，我媽剛從上海叫人帶來的。我們一起看好嗎？”
我津津有味地看起來。這些畫報顯然她都看過了，她并不和我一起看，而是在一旁嘮嘮叨叨地說：
“你知道嗎？那天你說你要和人一起打拳，第二天，我把那個偷牛奶的小孩叫住了，想讓他來跟你一起玩。可是那小孩卻把奶瓶子一扔，跑掉了。今天早晨他也沒有來。”
沒有人來偷她的牛奶，她似乎感到很惋惜，我詫異地瞥了她一眼。
下午的陽光從棣棠樹的枝葉間斜照過來，把亮斑灑在她有網(wǎng)眼的白色薄毛衣上。毛衣里是一件白綢襯衣，領(lǐng)口有一圈荷葉式的花邊。太陽的亮斑和網(wǎng)眼交錯在一起，在我眼里織成了一幅恍惚迷離的圖景。而在這幅恍惚迷離的圖景中又裹著她的實體：她的脖頸、她的肩膀、她兩肩中間微微隆起的胸脯，這一切和跟我結(jié)伴的男孩子的形象是那么截然地不同，因而在我心中突然第一次萌動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后來她和我同看一本畫報。她的小手在平•克勞斯貝和拉納•特納等人的彩色照片上滑動。那是一雙薄而細長的小手，手背里的青筋像葉片中的葉脈，纖細而又清晰可數(shù)；皮膚在棣棠樹的陰影中發(fā)出一種令人覺得寒冷的冰的光澤。這使我又感到她似乎不是一個活生生的肉體，而是神話電影中的一件精致的玻璃制品。
正在我們看畫報的時候，門開了，進來一個穿蛋青色旗袍的高大女人。她看見坐在窗臺上的我，把手一拍，大驚小怪地喊起來：
“哎呀！哪里來的野孩子，鉆到人家家里來了。”
我窘得一時不知怎么好。她冷冷地扭過頭去，撇著菱角般的小嘴：
“去去去！不用你管。他是我請來的。”
這個高大的女人還有一對高大的顴骨，一聳一聳地走到她的跟前。
“你請來的？你也不問問他是哪家的孩子。我們家是隨便哪個都能進來的？”
在說話間，這個高大女人想撫摩她的肩膀，但我看見她表現(xiàn)得很厭煩的樣子，扭動著肩膀不讓摸。
“哪家的孩子，哪家的孩子！他是獅子橋章家的小少爺。”
我并沒有跟她介紹過我是什么“小少爺”。顯然是她知道用什么話才能堵住這個高大的女人。果然，高大的女人一下子矮下去半截，在沙發(fā)上拿起一條勾花披肩圍住她的雙肩，臨走時朝著我說：
“好吧，你在這里玩吧，可別淘氣喲！”
她斜著眼盯著高大的女人出門，說了聲：“討厭！”又向我轉(zhuǎn)過臉，用她那特有的神秘的表情悄悄地說：
“我告訴你，哼，他們都是裝模作樣地關(guān)心我，其實，我心里知道，他們都盼著我死，盼著我早死！”
說到最后，我看見她眼里涌出了淚花，說“死”字時咬牙切齒，一種不知是對誰的怨恨之情把她臉上的可愛之處一掃而光。我大為掃興，又有點害怕，匆匆地告辭了。告辭時，她還一定要我答應(yīng)下次再來。
回到家，吳嫂已經(jīng)把晚飯擺在桌子上，我又挨了媽媽一頓罵，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去跟她玩了。
第二天，我像躲避那家的“猛犬”一樣跑過她家一根根鐵柵欄，也不顧耳邊隱隱約約還聽到她的叫喚。
下課以后，我發(fā)覺同學(xué)們都在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有的還看著我哧哧地暗笑。我意識到我一定有什么在他們看來很可笑的地方。我有點坐立不安。但我們之間還很陌生，并且我一來就帶來了在小學(xué)里愛打架的壞名聲，他們沒有敢當(dāng)面數(shù)落我的。只有一個年紀(jì)比我們大兩歲的，和我一樣也是從四川“光復(fù)”回來的同學(xué)沒有顧忌，從我旁邊走過時大喊大叫：
“嗬，嗬，嗬！爬到窗子上跟一個癱子女娃兒吊膀子喲！”
使我驚愕的倒不是同學(xué)們的哄堂大笑，而是“癱子”這個詞�？隙ㄎ以诟黄鹂串媹髸r被過往的同學(xué)看見了，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誰的視線都能透過鐵柵欄看到那扇臨街的窗戶，奇怪的是同學(xué)們說她是個“癱子”。上課后，我想起她不讓我爬進房里去，想起我一直沒有看見她的下半身，想起她從來就沒有站起來走動過，才恍然大悟：是的，她真是一個“癱子”！
同學(xué)們嘲笑我，我卻偏要去（這種性格使我倒霉了大半生）！同時，我覺得我去陪她玩更具有了一種使我激動的意義；如果我再不顧她的召喚，我的小良心就會感到不安。
下午，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又站在她的面前。
“我以為你不來了哩。”她臉上展開粲然的笑容，拍拍窗臺，“來，還是坐在這兒。”
“我怕什么？我為什么不來？我要來的。”我說著，坐到窗臺上，盡量掩飾住好奇地重新打量她。她今天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綢衣，領(lǐng)口上和袖口上都鑲著很好看的花邊，胸前繡著一朵紅色的玫瑰。春深了，陽光越來越暖，在下午，甚至有點燠熱，再加上她已經(jīng)在這窗口等待了很久，她的身上、頭發(fā)上，也和油菜地一樣，散發(fā)出一種熏人欲醉的春天的氣味。她的手、她的脖頸、她的面孔，在棣棠樹半遮半掩的陽光中也泛出了淡紅色，因而使她瘦伶伶的上身也變得圓潤而具有肉質(zhì)感了。不，她不是件玻璃制品，確確實實是個很美麗的姑娘。
然而，她又確確實實是個殘廢人，在我向她海闊天空地胡聊了一陣學(xué)校里的奇聞趣事以后，她又突然說到了死。
“你知道嗎？”她又做出那種神秘的、仿佛這話只能跟我一個人說的表情，“好萊塢電影里有三十七種不同的死的樣子。”她閉上眼睛，頭猛地向下一垂，又抬起來，一會兒又向后一仰，隨即慢慢地倒向一邊，還微微地張著嘴，“這是兩種，”她解釋說，“還有……”她接著表演其他種種死的姿態(tài)和面部表情：一只手捂在胸前，表示中了槍彈或是害了心臟��；一會兒又用兩手在胸前抓搔，上身劇烈地扭動，兩眼睜得大大的，表示服毒而死的情景。
她使我害怕得不敢動彈，當(dāng)她兩手交叉地合在胸前，閉起眼睛，長時間地屏住呼吸，表演一種視死如歸的平靜的死法時，我還以為她真的死了。我喊叫了一聲，并伸出手搖晃著她：
“喂，喂！你不要死好不好？你不要死好不好？”
“傻瓜！”她中斷了表演，睜開眼睛，抓住我的手，露出一種怪樣的微笑，“我這是假的，是做給你看的，你都不懂！”一會兒，她掰開我的手，把我的手展平，撫摩著我的手掌輕聲地說：
“你挺好，你不愿意我死……”
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卻只能枯坐在這窗口邊，不能到春天的陽光下、到田野上、到大街上去跑。一種深深的同情和憐憫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想讓她過得快活一點，不要成天想著死。死，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死，我以為我是不會死的，但從別人家死了人的情況看，死一定非�？膳�，不然為什么死了人的人家都要拼命地哭呢？
畫報已經(jīng)看過了，我的胡聊也扯完了，打拳又沒有對手，但我想到有一個使她高興起來的絕妙的玩法。
我們家隔壁，是一座用木板和竹子建造起的兩層簡陋樓房。樓房的樣子像一個火柴盒，里面的走廊兩邊隔成像鴿子籠般大的一間間小房。給我們家燒飯的吳嫂說，住在里面的都是從山東和蘇北逃來的財主。可是媽媽絕對禁止我去玩。媽媽說：“哼，那都是些逃亡的財主，現(xiàn)在又沒有職業(yè)，什么壞事都干。你看那些人，就在走廊里燒飯，要失起火來，真把我們左鄰右舍害死了。”媽媽不禁止還罷，她一禁止我卻偏偏去看了一趟。原來，那里的人都有各自賴以糊口的門路：有的在街頭擺棋攤；有的在新街口、鼓樓一帶耍魔術(shù)；有的賣“大力丸”；有的到處拾煙屁股，剝開來，用手工卷煙機制成一種叫“合眾牌”的香煙賣；還有的夾著一把胡琴泡茶館，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傊抢镉形寤ò碎T的玩意兒。那些“逃亡地主”一清早出門，游街串巷，撒遍了半個南京城，傍晚回來，聚在搖搖欲墜的木板樓里，吹拉彈唱，吵吵鬧鬧，常常使坐在燈下做作業(yè)的我神往。
我要去學(xué)一樣玩意兒表演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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