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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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時候,各家各戶正在做晚飯,整幢樓里煙霧繚繞,的確有失火的危險。“財主”們都回來了,走廊里、各個房間里都是人,像一窩到處亂竄的老鼠。我挨個門都看了一遍,方便的是這幢房子里的門全沒有門扇,只用破布單遮擋著(以后我才知道,所有的門都被住戶卸下來當鋪板了)。我要找一個變魔術的人,有一次我在鼓樓玩的時候見過他。當時我還向跟我一起的同學自豪地介紹:他就是我的鄰居,我認得他!仿佛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踏著吱嘎作響的木板樓梯,總算在一間較大的房間里找到了他。這大約是間按鋪位算錢的單身漢房間,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坐著好幾個人,中間的過道上放著幾瓶酒,還有一堆五香花生米。他們正在邊喝酒邊聊天。
我在門邊蹭了一會兒,不知該怎么樣開口。有一個穿破舊的美軍夾克衫的中年人常在這條街擺地攤,他居然認得我,咧開滿是胡楂的嘴朝我笑:
“嗬,嗬!章家的少爺跑來干什么?”
我賴著臉走上去,眼睛看著那個耍魔術的:“我想學魔術。”
耍魔術的也是個中年漢子,穿一件臟得發(fā)亮的黑衣裳,他放下酒盅,響亮地吧咂了一下嘴,手往我面前一伸:“行呀,拿錢來。”
我臉臊得通紅,我沒想到學魔術還要錢,尷尬地站在過道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滿屋子的人笑起來。耍魔術的在笑聲中醉醺醺地說:
“你當老子學魔術容易呀?想當初,老子好玩,開的堂會、請跑江湖的班子,花的錢都能買下這一條街了。”
還是那個穿破舊夾克衫的中年人對我好,他調侃地笑道:“行啦,老三,你就教給他一個小玩意兒吧。他是隔壁章家的少爺,讓他跟徐麻子說說,少算你幾個房錢。”
“什么‘少爺’!”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在油漬漬的破被子上翻了個身,“老子過去也是少爺,光伺候我睡覺就有四個丫頭?煽纯次椰F(xiàn)在……”
“那不正好?”另一個齜著黃牙,露出惡意的笑容,“老三教給他一套魔術,讓他以后逃跑了也能混口飯吃。像我,虧得過去跟賬房師爺學會了下棋,要不……”我見過這個人,他經常在街頭蹲著,擺一個棋局騙人錢。
我說不出這里是什么氣氛,他們盡說些叫我半懂不懂的話。這里的氣味也極其難聞,沒有油漆的板壁上涂滿斑斑點點的臭蟲血。在墻角,一個干癟的老頭一面用一根污黑的竹片插在領口里搔癢癢,一面翻起混濁的眼珠狠狠地瞅著我。我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我想走了。
“好吧,”變魔術的終于說,“老子也積點陰功。來,你坐下。”他把我叫到他跟前,在我后腦勺上一拍,“免得你這個少爺以后逃到別的地方挨餓。我教給你一套最簡便的騙錢的方法吧。”
他隨手把一根細褲帶抽下來,從中一折,然后在地板上盤成一個圈。這樣,圈中心就有了兩個橢圓的環(huán)。他讓我拿根筷子隨便戳,套中了褲帶就算贏?墒俏业目曜哟猎谀膫圓環(huán)里都套不中褲帶,他一拉,褲帶就從筷子旁邊滑跑了。這其實不是魔術,的確是一種可以用來賭錢的方法。他告訴我,秘訣全在人手里拉著的繩頭上,來賭錢的人戳這個環(huán),就那樣拉,戳這個環(huán),就這樣拉,如此這般,我五分鐘就學會了。
我千恩萬謝地告辭了,耍魔術的還說:“你小子很機靈,還想學混飯吃的門道,再來找我。”我心里想:“謝謝啦,我再也不來啦。”
第二天放了學,我興沖沖地鉆過鐵柵欄,飛也似的撲到她的窗前,一屁股坐上窗臺。
“來!”我舞著一根細繩子,“我有個好玩意兒。”
她拿著一支紅藍鉛筆,怎么也套不中我繩子中的圓環(huán)。她不停地咯咯地笑,時不時抬起明亮的眼睛欣喜地看看我,臉上泛出我從未見過的歡愉之情。后來她撒嬌地說由她來盤繩子,我來戳,然而我多半都戳中了。我們反反復復地玩這套把戲,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
夕陽的光輝彌漫了西邊的天空,花園里的花草樹木分外燦爛,幾乎像是通體透明。絢麗的晚霞映在白色的窗臺上,映在明凈的玻璃上,映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映在她光滑的、年輕的額頭上,使一切冷色調的東西都變得暖融融的。鳥兒飛回來了,在懸鈴木樹上、在木槿樹上,甚至在我們旁邊的棣棠樹上肆無忌憚地喳喳地叫著。這時,她以為悟到了這套把戲的奧妙。她說“鬼”在我?guī)淼倪@根繩子上。她要用她的繩子來玩。
這天,她穿著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天藍色綢衫,領口邊緣用一根絲帶穿著,在胸前系了一個很精巧的蝴蝶結。她不能四處走動去尋找繩子,就毅然決然地解開蝴蝶結,抽出了那根圓滾滾的絲帶。
可是,我一拉,絲帶仍然從她手中的紅藍鉛筆邊上滑脫了。
鳥兒叫得更加響了,而周遭卻靜得出奇。暮色四合,只能看見柵欄外街上行人的白色身影,棣棠樹紋絲不動,仿佛在一天的搖曳中勞累了。她怎么也猜不出這個把戲的奧妙,躺在靠背上,似乎筋疲力盡,但臉上的笑容卻表現(xiàn)出尚未盡興。她還不讓我走;我也知道今天媽媽要到別人家去打麻將,家里只有一個吳嫂,于是就一邊玩著她的絲帶,一邊講我的“瞎想”和現(xiàn)實混在一起編成的故事。我說這是一個穿黑衣裳的神仙教給我的,這個神仙好喝酒,還愛吃五香花生米,我給他買了酒和五香花生米,他就在我手上畫了一道符……
我說著說著,她突然輕輕地驚叫一聲,坐起來,一把奪回我手中的絲帶,兩手捂在胸前,嗔怪地說:
“哎呀!你一定看見了!你一定看見了!”
“看見什么了?”我莫名其妙,“神仙嗎?”
“你壞!你真壞!”她抿著嘴笑道,“你看見了……”
我往四周看看,并沒有什么稀奇的東西。街上,一個阿飛吹著口哨,騎輛自行車嗖嗖地沖下坡去。
“什么?我看見了什么?你說嘛!”
她不回答,止不住抿著嘴笑,發(fā)燙的眼睛盯著我看,像是極力在克制一種什么沖動。一會兒,她勾起上身,盡量把在暮色中變得極其蒼白的臉湊近我的臉,一面哧哧地笑,一面用故作調皮的聲調說:
“你知道嗎?美國電影里有好幾十種接吻的樣子,我們表演一下好嗎?”
她嘴里熱烘烘的苦澀味細細地吹拂著我的臉,而在她頭發(fā)上、面龐上、肩膀上和胸脯上,又那么逼近地向我散發(fā)出我所熟悉的春天的氣息,和一種我從未領略過的幽香。我的頭猛地感到暈眩,并且奇怪的是知覺到自己知覺。我只聽見她急促的、不成句子的話語:“來吧……來吧……”又覺得她的手在我腦后使勁地把我的頭朝她面前按,以致我擰著腰,坐得非常不舒服。但我還沒來得及穩(wěn)住自己,就看見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巨大的白色的東西,如同吃滿了風的白帆,疾速地向我撞來。我終于撞到那白色的東西上,才知道那是她裸露的肩膀和半裸的前胸。她慌亂地揉著我剪得像板刷似的頭,但我的鼻孔一直被她的肩膀堵塞著,幾乎窒息。我心里非常恐懼,又極為興奮。幸好她很快又揪著我的頭發(fā)使我抬起頭來。這時,她柔弱的手像一把鐵鉗,有力而又堅決。我的頭被揪得很疼,只得緊閉著眼睛。而在我還沒有調好呼吸的時候,我又感到我的嘴唇被她干燥的嘴唇緊緊地壓住了。還不止此,她還微張開嘴,用她那尖利的門齒咬著我一點點上唇,痛得我?guī)缀跻泻啊?
也許只有一剎那,也許長達十分鐘,最后,她好像耗去了全部的精力,猛地向后一仰,長長地呻吟了一聲——那種呻吟聲令我心驚膽戰(zhàn),然后揮揮手,虛弱地說:
“去吧,去吧……”
我還不完全懂這種行為的意義,但我覺得這總比她表演死的樣子好玩一點。使我還不太滿意的只是她把我的腰和我的嘴唇都弄疼了。我怏怏地走回家。但是,到了夜晚,當我一個人睡在床上回味她傍晚奇異的動作時,我覺得有一種無法用語言文字表達的神秘的情感和欲望在我身體內勃發(fā)起來。我既有隱秘的饑渴感,希望能重新再來一遍,那時我能坐得穩(wěn)一些,和她配合得好一些,又有一種犯罪的原始恐懼,好像我從此墜入了一個深淵,將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什么懲罰。并且,我開始感到我與媽媽、與我所有的親人、與我的同學和老師隔離開了,從今以后我在他們面前已經有了絕對不能告訴的秘密;我朦朧地意識到我開始成為一個,一個;我的幼稚和天真都將從繭中蛻變而出,成為獨立的意志力。
啊,救救我吧,神仙!但是讓我重溫一次……
而經過了一夜,卻仿佛變成了一個夢境,一個既迷人又可怕的夢境,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正經歷過那件事。我恍恍惚惚地走上“傅厚崗”,所有幼稚可笑的“瞎想”都開始膠著在一個較為現(xiàn)實的問題上。我懷著深切的羞恥感,覺得我和她有了后,再見面簡直是不可想象的。我低著頭急急忙忙地走過她家的鐵柵欄,又依稀聽到她的叫聲。我沒有敢掉臉去看那扇白色的長窗。何況,與此同時,一輛輛美國十輪大卡車正開上坡來,那震耳欲聾的轟轟聲把一切人聲都淹沒了……
以后的幾天,一向幽靜的“傅厚崗”一下子變得異常熱鬧,軍用卡車不停地來回奔駛,空車爬上坡來,裝滿箱籠物件的重車沖下坡去;各家各戶的大門都有人往來穿梭,籠罩著一片混亂嘈雜的氣氛。我爸爸從上海回來了,總背著我和媽媽商量什么事。媽媽老是哭,憔悴了許多。我預感到我的家將有什么變故,一種不知所歸的空虛感和即將成熟的悲哀開始侵入我的心頭。我也無心再去跟她玩了。
可是,一個晴朗如那天的下午,我放了學走在“傅厚崗”,經過她家,那個高大的女人忽然從門里閃出來,攔住我,說:
“喂,章少爺,我家小姐請你去一趟。”
我還是第一次從她家的大門進去。紅色洋房前的車道上停著兩輛黑色的小轎車,一輛是雪佛萊,我們叫做“順風牌”的,一輛是福特,幾個軍人在往車里裝東西。她還在那扇白色的窗前招呼我。我蹚過綠茵茵的草地向她走去,棣棠樹的樹葉在我臉上劃了一下。
“我叫了你好幾次喲,你怎么不理我?”她埋怨我道。
“吵得……”我陰沉地看著汽車,訥訥地說,“沒聽見……”
“過來一點,來嘛。”她向我伸出手,“我們家要搬了哩。”
我仍然坐上窗臺,無趣地晃動著小腿。
“要搬?往哪里搬?”
“說是到臺灣,好遠好遠的。”說完,她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著我,嘆了口氣。
“啊,那么什么時候回來?”
“傻瓜!能說的上什么時候回來嗎?我爸爸說我們這是逃跑,你懂嗎?”
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她。這一霎間她似乎變大了,變成熟了。她用一種憂郁的、仿佛深諳世事的眼光看著我,等待我說什么話。但我卻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知道北方在打仗,但一味貪玩的我,好“瞎想”的我,卻不知道誰跟誰打,為什么要打。她說她也要逃跑,她為什么要逃跑?她也在跟人打仗并打輸了嗎?我想到我隔壁的那些人,媽媽說的那些“逃亡財主”,滿是臭蟲血的墻壁,油膩膩的被子,連床和凳子也沒有的鴿子籠,走廊里的油煙柴火,和他們蓬頭垢面的可怕的模樣……難道她也要去過那樣的生活了嗎?
“我走了你會想我嗎?”她悄悄地試探地伸出手來,抓著我撐在窗臺上的一根小手指頭,問道。
我點點頭。
“我要是死了你會想我嗎?”
我好像也成熟了,用責備的眼光瞪著她。我們倆久久地對視著,并不時討厭地看看在門前忙碌的那些軍人,然后又收回目光互相看著對方。她輕輕地玩弄著我的小手指頭。我們都明白我們想干什么。而我們想做的,又都在交流的眼光和手指頭上默默而又驚心動魄地完成了。
最后,她嘆了口氣,說:
“只有大人不打仗了,我才能回來。”
不久,南京就解放了。解放的那天,她家花園中的月季已經盛開,而那株栽在窗前的棣棠,更是綻出了滿樹金黃色的花朵。我盯著那扇空蕩蕩的窗口看了一會兒,但很快就被坡下震天動地的鑼鼓聲吸引過去了……
許多年以后,我當然比那時多懂得了點事。我想,她的家也許不會像那些逃亡地主一樣破落下去,但她肯定是活不長的。她那病弱的殘廢的身體,很快會被她神經質的、畸形的、多愁善感的性格摧垮。她合著眼睛,兩手交叉在胸前,表演出的那種視死如歸的平靜的死法,常在我的腦海中縈繞。也許,她死的時候,真的是采用這種樣子的吧。
所以,現(xiàn)在,不論是在報紙上、在書本上、在大會上、小會上,一提起“臺灣”,我就會想到那里有一座像“傅厚崗”一樣的小小的山岡,山岡上有一座小小的白色的墳墓。那第一次吻過我的異性的嘴唇、第一次貼過我的異性的面頰、第一次撫弄過我的纖小的異性的手掌,早已化成了一抔泥土,但那咬過我的門齒,大約還完好無損地埋藏在那遙遠的地方吧。
然而,我又想,如果人是有靈魂的話,她的靈魂恐怕也是急躁的、不安寧的,因為我耳邊經常回響著她臨別時的話:
“只有大人不打仗了,我才能回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七日于銀川西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