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上篇
-
序
在韓美林的動物畫展上,一幅狗的水粉畫把我吸引住了。但與其說是畫家用那傳神的筆法點出柔和明亮而又略帶調(diào)皮的眼睛,十足地表現(xiàn)了這條小狗溫馴善良、機靈活潑的特點而令我贊賞,倒不如說是畫家給這幅畫的題名使我深有所感。畫家把這幅畫題為《患難小友》。我認為,這絕不是畫家在故作玄虛,也不是虛構(gòu)的人格化的動物形象,一定是畫家對實有其狗的小友的紀念。果然,后來我聽說,畫家在患難中身邊的確有過這位小友,而它最后竟死在“四人幫”爪牙的棒下。
“患難小友”!我想,當一個人已經(jīng)不能在他的同類中尋求到友誼與關(guān)懷,而要把他的愛傾注到一條四足動物的身上時,他一定是經(jīng)歷了一段難言的痛苦和正在苦熬著不能忍受的孤獨。有些文學大師就曾經(jīng)把孤獨的人與狗之間的友誼作為題材寫出過不朽的作品,譬如屠格涅夫和莫泊桑;而自然科學家布豐(Buffon)也曾用他優(yōu)美的筆觸對狗做過精彩的描述。據(jù)他說,狗是人類最早的朋友,又說,狗完全具有人類的感情和人類的道德觀念。也許這說得有些過分,不過要是有人問我:你最喜歡什么動物?我還是要肯定地回答:狗!因為我自己就曾親眼見過一條狗和一個孤獨的老人建立的親密友誼。
一
這條狗和農(nóng)村里千千萬萬條狗一樣,它并沒有什么顯著的特點,更不是一條名貴的純種狗。這是一條黃色的土種公狗。也許,它的毛色要比別的狗光滑一些,身子要比別的狗壯實一些,但也從來沒有演出過可以收入傳奇故事里去的動人事跡。它的主人呢,也和農(nóng)村里億萬農(nóng)民一樣,如果不是我在他所在的生產(chǎn)隊勞動過,如果不是他和他的狗的特殊關(guān)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也不可能注意到這樣一個極其平常的農(nóng)村老漢。這是一個約摸六十歲的孤單老人,個子不高不矮,背略有些駝,走起路來兩手或是微向前伸,或是倒背在身后,總是帶著一副匆忙而又莊重的神情。閑的時候呢,就一個人蹲在墻根下或是盤腿坐在炕上出神,嘴里噙著一桿長煙鍋,吧嗒吧嗒地抽了一鍋又一鍋。他醬紫色的臉上雖然勾畫著一道道皺紋,但這些皺紋都是順著面部肌肉的紋理展開的,不像老年知識分子面部皺紋那樣細密。他的眼睛不大,眼球也有些渾濁,不過有時也會閃出一點老年人富有經(jīng)驗的智慧。當然,他的頭發(fā)和胡子都花白了,但并沒有禿頂?傊阒灰灰姷剿,就能看出他雖然帶有一般孤獨者的那種抑郁寡歡的沉悶,但還是一位神智清楚、身體健壯的老漢。他在生產(chǎn)上是行行都通的多面手,有時種菜,有時趕車,有時喂牲口,生產(chǎn)隊派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從不計較工分報酬。他一個人住一間狹小的土坯房。這間土坯房也是孤零零的,坐落在莊子的西頭,門口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的白楊樹。他房子里只有一鋪炕和兩個舊得發(fā)黑的木板箱,但收拾得倒很干凈。除了一般性的貧窮之外,老人還有因為單身而形成的困難,“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就概括了他的生活。然而,孤單的老人好像總有較強的生命力和免疫力,據(jù)我所知,他是從未害過病,也沒有誤過一天工的。
莊戶人的狗是沒有名字的,不管主人多喜歡它,狗還是叫“狗”;莊戶人也很少被人稱呼大號,不論大人、娃娃、干部、社員,都叫這個老人“邢老漢”。久而久之,老人的名字也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邢老漢和他的狗是形影不離的伙伴,他趕車出差時也領(lǐng)著它,人坐在車轅上,狗就在車的前前后后跑著。如果見到什么它感興趣的東西,它至多跑上前去嗅一嗅,然后打個噴嚏,又急忙地攆上大車。要是邢老漢在莊子附近干活,那么一到了收工的時候,狗也跟一群孩子跑出村去,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迎接他們的爸爸媽媽,把爸爸媽媽的鐵鍬或鋤頭搶下來扛在肩上,而狗見了邢老漢就一下子撲上去,舔他的臉,舔他的手,兩只耳朵緊緊地貼在頭上,尾巴搖擺得連腰肢都扭動起來。
這條狗對主人的感情是真誠的,因為邢老漢一年才分得二三百斤帶皮的糧食,搭上一些菜也只能勉強維持自己的溫飽,并沒有多余的糧食喂它,但在邢老漢燒火做飯的時候,它總守在他身邊,一直等到邢老漢吃完飯鎖上門又出工了,才跑到外面找些野食。它好像也知道主人拿不出什么東西來喂它,從來不“嗚嗚”地在旁邊要求施舍。它守著他,看著他吃飯,完全出于一種真摯的依戀感,因為社員們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在家里。要是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當然比較長一些,邢老漢吃完飯,就噙著煙鍋撫摸著它,要跟它聊一會兒。
“今兒上哪里去啦?我看肚子吃飽了沒有?狗日的,都吃圓了……”
有時他伸出食指點著它,嚇唬它說:“狗日的,你要咬娃娃,我就給你一棒。他們逗你,你就跑遠點,地方大著哩?刹桓覈樦尥……”其實他從來沒有打過它,它也完全不必要受這樣的教訓。它是溫馴的,孩子還經(jīng)常騎在它身上玩。
到了過年過節(jié),生產(chǎn)隊也要宰一兩只羊分給社員,邢老漢會對它說:“明兒羊圈宰羊,你到羊圈去,舐點羊血,還有撂下的腸腸肚肚的……”盡管社員們一年難得吃幾次肉,可是邢老漢吃肉的時候并不像別人那樣把骨頭上的肉都撕得精光,他總是把還剩下些肉屑的骨頭用刀背砸開,一塊一塊地喂給他的狗。“好好啃,上邊肉多的是,你的牙行,我的牙不行了……”邢老漢跟人的話不多,但和他的狗在一起是很饒舌的。
這個孤單的老人就只有和他的狗消遣寂寞。對他來說,這不是一條狗,而是他身邊的一個親人。在那夏天的夜晚,在生產(chǎn)隊派他看菜園時,只有這條狗陪他一起在滿天蚊蟲的菜地守到天明;在冬天,他晚上喂牲口,也只有這條狗跟著他熬過那寒冷的長夜,天亮時,狗的背上,尾巴尖上,甚至狗的胡須上都結(jié)上一層白霜。雖然狗不會用語言來表示它對老人的關(guān)心,也不會替他趕蚊子或是攏一堆火讓他烤,但它總是像一個忠誠的衛(wèi)兵一樣守護著他,就足以使老人那因貧窮和勞累而麻木了的人性感動了。很多個夜晚,他都是摟著它來相互取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狗了。
其實,邢老漢是有過家、有過女人的。要真正理解他和他的狗之間相依為命的感情,還得從這點說起。
二
邢老漢解放前扛了十幾年長工,一直沒有能力娶個女人。解放后,他分得了幾畝河灘地。那一年他才三十多歲,憑他下的苦力和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的技能,那幾畝河灘地居然也長出了豐盛的莊稼。那時,他對未來真是滿懷信心,而日子也的確一年比一年好起來。到了四十歲那年,別人給他說了個女人。當然,也沒有好的姑娘愿意跟一個四十歲的半大老漢。他的女人老是病病歪歪的,結(jié)果跟他一起生活了八個月就死了。在這八個月里,連置家?guī)Э床,他把幾年的積蓄都折騰光了。不過,這一年正是大搞合作化的一年,現(xiàn)實的遭遇真正使他認識到了單干無法抵御不測的天災人禍,于是他把幾畝河灘地、一頭毛驢和他自己都投進社里。一兩年中,生活真的有了起色,他的希望又在一個堅強的集體中重新萌生出來。但是,正在他張羅著再娶個女人的時候,卻來了個“大躍進”。他本人被編入煉鋼大軍拉進山里去“大煉鋼鐵”了。他準備娶的那個寡婦并沒有等他的義務,就又另找了個主兒。
以后,雖然由于在生產(chǎn)勞動上實行了協(xié)作與分工,由于在土地上投入了大量的勞動力,由于引進了化學肥料和簡單的農(nóng)機具,土地的產(chǎn)量是比過去有所提高,但交公糧、售余糧、賣貢獻糧、留戰(zhàn)備糧的數(shù)量總是超過提高的部分。有幾年,上面派下的收繳任務甚至只有叫農(nóng)民餓肚子才能完成。這樣,邢老漢只好仍舊打他的光棍了。
然而,世界是會變化的,生活也是曲折的,這條簡單的哲理在這個鄉(xiāng)下老頭子身上也體現(xiàn)出來了。
一九七二年,鄰省遭了旱災,第二年開春,就有一批一批災民涌到這個平川地區(qū)。他們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拉家?guī),也有的獨自行乞。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條骯臟的布口袋,還準備乞討一些干糧帶給留在家鄉(xiāng)的親人。在城市的飯館里、街道上、火車站的候車室里,都有像蝗蟲一樣的災民。在城市民兵轟趕他們以后,他們就深入到窮鄉(xiāng)僻壤里來了。
一天中午,邢老漢正準備做飯,忽然聽到門外有個操外鄉(xiāng)口音的女人叫道:“大爺,行行好,給一點吧!”乞憐的聲音打動了他,他把虛掩的門開開,看見外面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蓬頭垢面的女人。他把她讓了進來,叫她坐在炕上,就忙著做兩個人的飯。一會兒,要飯的女人看出了這個老漢做飯時笨手笨腳,就小聲地說:“大爺,你要不嫌棄,我來做這頓飯吧。”邢老漢高興地答應了,自己裝了一鍋子煙弓著腰坐在炕上。女人洗了手就開始做飯,動作又麻利又干凈。同樣的面,同樣的調(diào)料,可是邢老漢覺得這是他五十多年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兩個人都吃了滿滿兩大碗湯面,邢老漢還嫌不夠,看到要飯的女人像是也欠點,又叫再做些。
正在做第二次飯的時候,村東頭的魏老漢推門進來了。
“嗬!我說你咋還不套犁去呢,鬧了半天是來客了。”
“哪……”邢老漢不知為什么臉紅了起來,訥訥地說,“要飯的,做點吃的,吃了就走……”
魏老漢是這個生產(chǎn)隊隊長的本家三叔,又是隊上的貧協(xié)組長。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