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他怔了一下,再不敢嬉笑,不情愿地抓過書包。“你等著瞧吧。”他甩下這句話,就自顧一個人跑在前面。我追在后面叫喊,他卻自己攔了一輛的士。我推著單車追上去,他飛快地鎖住車門,狠勁地吼叫司機(jī)快開車。司機(jī)對我無奈地?fù)u搖頭,汽車絕塵而去。
我闖大禍了,嚇得魂飛天外。梓星只有九歲,萬一遇著歹人怎么辦?我后悔沒有記住車牌號,當(dāng)時我完全慌了。我顧不上身上的痛,趕緊騎上單車往梓星家里趕。我騎車在路上飛跑,無數(shù)種可怕的想象涌進(jìn)腦海。梓星哪怕安全到家,鬼知道他會如何告狀!我倒是不怕他母親的冷眼,只是怕失去這份收入。
我趕到梓星家門口,司機(jī)正在給馬太太找錢。路程不遠(yuǎn),人多車擠,的士并不比單車快。梓星趴在他媽媽懷里抹眼淚,他看見了我就更加大哭起來。馬太太惡狠狠地瞪著我:“你倒是說說,你憑什么打我家梓星?”她的眼里冒著火,一只手摟著梓星,一只手指著我的臉。
“馬太太,你弄錯了,我沒有打他。”我說。
“弄錯了?梓星衣服上都是泥,你看看。”她尖著嗓子叫喊,“難道我們家梓星還冤枉你?”
“我真的沒推他,不信你問司機(jī)。”我望著司機(jī),想他是看見了的。
“我沒看見,我不知道,我還有事,先走啦。”這個精瘦的中年男人匆匆離去。
“沒教養(yǎng)的窮鬼,沒想到你這么小就這么狠毒。”她狠狠咒罵幾句,稍稍解氣了,又心疼地摸著梓星的頭,“寶貝,媽媽不要她接送啦,你別哭了。”
馬太太拍著梓星身上的灰,她兒子肥肥的肚皮晃蕩起來。她又來火了:“花錢雇你陪他走路,就是想叫他多運動。你倒好,叫他自己打的回來。打的,我不知道自己坐車去接?窮鬼!”
我聽她又罵窮鬼,再也忍不住了:“我是窮人,不是壞人!你兒子自己有多調(diào)皮,你不知道?”我不再害怕,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我怎么去的學(xué)校,梓星如何的頑劣,我自己如何摔倒,她兒子如何作弄人。我語氣很平靜,口齒從未這么伶俐過。
馬太太望著我,半張著嘴怔在那里。她的臉越來越紅,回頭看一眼梓星,梓星又哇地哭起來。“那他為什么哭得這么難受?”她又恢復(fù)了理直氣壯。她的嘴巴不停地上下張合,說了什么我完全聽不清楚了。梓星張大嘴巴干號,偷偷地看著我。我冷冷地望了望他們,轉(zhuǎn)身就走。我算碰鬼了,世上竟有這種人家!
“你給我站!你就這么一走算了?”我被她一把抓住。
我本能地想甩開她的手,沒想到她的力氣一點都不小。這位平日只知逛街打牌的太太,哪來這么大的力氣,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我沒甩開她,反被她撲倒在地上。我眼前冒著金星,我聽見自己的頭撞在什么地方,發(fā)出“嘭”的聲音。我聽見梓星在大聲驚叫:“流血啦!”我還聽見馬太太在咒罵:“裝死啊,快起來。”
一股溫?zé)釓念~角緩緩而下,帶著腥烈的氣息。我想,應(yīng)該是血吧。我輕輕用手指抹一下,蒼白與嫣紅搶眼得好看。夕陽的余光照過來,投在我的眼睛上,我閉上眼,關(guān)住一團(tuán)彩虹。我沒有力氣,覺得很累,躺下去很舒服。我的鳳凰媽媽過來,緊緊摟抱著我。媽媽親吻我的額頭說,媽媽叫你別跑呀!我早忘記了媽媽的容顏,只依稀記得她的笑臉。媽媽的笑臉像粉紅色的云,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天邊。
我很渴,我要喝水。
“西橋!”媽媽在叫我嗎?我睜開眼睛驚恐地張望。
看見的是陳姨,馬太太家的鐘點工。我的淚水一涌而出:“陳姨……”
“不會有事的,放心吧。”陳姨聲音極輕。
馬太太出現(xiàn)在陳姨身后,看上去兩個人像是重影。我明白了,馬太太找的陳姨。我出事了,她找陳姨把我背進(jìn)屋里。我的這份差事是陳姨介紹的。我剛才可能只昏迷了幾分鐘,陳姨的一碗糖水讓我又活過來。馬太太松了一口氣,她沒有再叫罵,臉卻憋成紫色,因為得不到發(fā)作。
“你有哪里不舒服嗎?”陳姨問。
我摸摸額頭,已經(jīng)被包扎好了。我搖搖頭說:“我很好,沒有事的。”
陳姨偷偷瞟一眼馬太太,見她正全心修飾自己的妝容?礃幼铀娢倚褋頍o事,又準(zhǔn)備出門打牌了。陳姨轉(zhuǎn)頭狠狠瞪我一眼,用極低且快的聲音說:“頭很疼,頭暈。”
“很疼?頭暈?”我不解地大聲重復(fù),迷惑地看著陳姨。
“哎呀,當(dāng)然會暈?zāi)兀髂敲炊嘌 ?rdquo;陳姨高聲說。
我明白了,陳姨是說給馬太太聽的。我對傷口其實司空見慣,沒什么大不了的。從小到大我沒少流過血,每次都是自己匆忙隨便處理。我怕受傷了讓媽媽知道,那樣只會討罵。今日陳姨的關(guān)心,倒使我不習(xí)慣了。
我說:“陳姨,我回去了。”
我說完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又能怎樣呢,待在這里只會招來更多羞辱?墒且魂嚂炑:吞弁,我臉上冒出冷汗。
“天哪,我的腿!”我喘息著叫起來。
陳姨和馬太太被我的怪叫嚇住,都把眼睛鼓得大大的。新傷連著舊傷,褲子被黏住了。陳姨先是驚呼著:“不得了啊,你的腿。”
“你這傻孩子啊,剛才摔成這樣也不說?”陳姨說著,試探地望望馬太太:“可憐的孩子,必須上醫(yī)院呢!”
馬太太走過來,探頭看一眼,哼了一聲就轉(zhuǎn)過身去,高揚著頭繼續(xù)梳妝。半晌,她氣惱地摔下手上的粉撲,白我一眼說:“真是見鬼了。今晚的牌局先讓我觸霉頭。”說完氣哼哼地抓起桌上的金色晚裝包,掏出一疊錢,快速數(shù)出幾張,又抽回一張放進(jìn)包里。“啰,這是她這個月的工錢,我全數(shù)給她,再多兩百。叫老張送她去醫(yī)院!”她把錢塞給陳姨。
“哎,謝謝啦。”陳姨替我接過錢。
“我家開救濟(jì)院啊,遇見你真是倒霉,以后你不要再來了。”說完這句,她不忘及時再瞪我一眼,然后拉著梓星出門了。臨關(guān)門的剎那,我看見梓星對我揮出拳頭做著怪樣。他在得意他的勝利。
“你也真是運氣不好啊孩子。想著給你介紹個事情吧,沒想到會這樣。”陳姨一邊絮叨著說,一邊幫我用剪刀剪開黏著傷口的褲子。我用袖子狠狠地來回擦干自己的眼淚,然后站起來。疼痛得依舊無法挪步,咬牙站著。
“別亂動,等著我背你下去。”陳姨大聲喝道。
我重新坐下來,低著頭。我木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清晰的青筋凸出那層薄薄皮膚。手指蒼白到透明,指甲也不見一點紅暈。掌心里自己可以數(shù)到多少趼子停在關(guān)節(jié)處。左手食指上,縱橫著數(shù)條刀痕。媽媽從我六歲開始就教我做飯,手上的刀痕是切菜留下來的。我想要是跟著鳳凰媽媽,我的手上不會有刀痕。
“走吧。”陳姨蹲下身子,“來,趴我背上。”
“不要,陳姨,我自己可以走,你扶著我就是。”面對陳姨蹲下的身子,我不忍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