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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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看你的寶貝女兒,她是這樣對娘說話的?”媽媽望著爸爸。
我說:“你像做媽媽的嗎?”
“都不要說了!”爸爸吼道。
回到家里,小鑫立了大功似的,坐在床上要吃這個,要吃那個。他又去照我的缺角鏡子,好像打著紗布的樣子很神氣。“姐姐,我像電影里的傷兵員嗎?”小鑫望著我,得意地笑。我不理他,坐在自己的小鋼床上。小鑫受傷同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卻讓我受氣挨罵。我真想沒有這個弟弟。
吃過一半的晚飯,誰也沒有心思再吃。碗筷殘留在桌上,媽媽坐在一旁生氣。我很不情愿地去收拾碗筷,鉆進昏暗的廚房。我洗碗很小心,生怕打碎了碗。小時候洗碗老是挨打,因為總是把碗打碎。屋里沒有生氣,洗碗的聲音很響。媽媽在外嚷道:“發(fā)什么脾氣?有本事把碗全打碎了!”我真想把碗砸得滿地碎片!我已經(jīng)輕手輕腳了,她是故意找碴兒。
我一句話都不回她,洗碗出來就去睡覺。今夜很冷,我想拿掉涼席,換上棉毯。早該換掉涼席了,我懶得費事。我?guī)缀跤行┳耘埃樵诖采,想著自己的凄慘,黑暗里默默流眼淚。
我掀掉涼席,連下面的破棉絮也撩開了。棉絮底下似乎有東西,我定眼一看,立馬尖叫起來。媽媽不分青紅皂白,罵道:“叫個死?”
棉絮下面盤著一條蛇!爸爸站起來,瞟了一眼,忙操了棍子去打。打了幾下,感覺不對勁。燈光太暗了,爸爸小心上前,看了又看,長舒一口氣,說:“死蛇,早死了。”
我渾身發(fā)抖,半天才說:“爸爸,蛇怎么會鉆到我被子下面?”
爸爸說:“不怕,它死了。蛇找地方冬眠,鉆到你被子底下。叫你壓死了。沒事了,沒事的,不怕。”
“人不行時,石灰長蟲!蛇鉆到被子里去了!這日子,怎么過!”媽媽嚷道。
我哆嗦著站著,濃烈的腥臭味撲鼻而來。爸爸拿火鉗夾著死蛇,跑出去扔了。我想吐,腦袋發(fā)暈。媽媽坐著不動,眼睛白著。小鑫嚇傻了似的,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望望媽媽,又望望我。爸爸回來了,小鑫又望著爸爸。
爸爸打水洗了抹布,使勁地擦著床板。“蛇怎么爬進來了呢?”爸爸自言自語,似乎他做了錯事。我不敢近前,靠墻站著,手腳還在發(fā)抖。爸爸抹干凈了床鋪,就去拿棉毯。媽媽喊道:“還是濕的!”她沒有起身幫忙,也知道擔心床板沒干。
爸爸索性把棉絮撩開,任抹濕的床板自己去干。家里沒有手電,爸爸打燃打火機,沿著墻角搜尋。媽媽說:“找個死啊!明天天亮再說!”爸爸想找找哪里有洞,好把它堵上。天氣冷了,不會再有蛇進來,老鼠也是要防的。
床板干得差不多了,爸爸替我鋪好了床。我搖著頭哭了,不敢再睡上去。爸爸說:“西橋,不怕,不會再有蛇了。”
我仍是不敢上床,靠著墻壁發(fā)傻。我真的像傻了,嘴里說不出話。天已很晚,媽媽嚷了幾句,自己睡下了。小鑫爬到床上,睡在媽媽身邊。爸爸過來拉上簾子,說:“睡吧,不早了。”
我死也不肯上床,想著那死蛇就全身發(fā)麻。爸爸過來拖我,說:“你睡,爸爸坐在床邊陪你。”時間早就過了九點,媽媽啪地拉熄了燈,說:“幾歲的小孩?還要爸爸陪著!”爸爸不理媽媽,拉著我到了床邊。我爬到床上,和衣躺下。爸爸搬了小凳,隔著簾子坐著。我感覺背下有東西在拱,蛇在被單下面爬。爸爸感覺到了我的顫抖,伸手摸著我的頭,說:“睡吧,睡著就沒事了。”
爸爸的手溫暖而粗糙,我卻感覺極不自在。沒人這么親近過我,躺在鳳凰媽媽懷里的記憶很遙遠了。我越發(fā)睡不著,想把爸爸的手拿開。卻不敢去拿爸爸的手,我翻了個身子就讓爸爸的手滑落下去。又累又困,我慢慢地睡意蒙眬了。又恍惚看見微微的火光,爸爸靠著我的床鋪吸煙。我突然醒了,透過布簾望著爸爸。煙火明滅間,我看得見爸爸臉上深深的皺紋。第二天清早醒來,忙看看簾子那邊。簾子那邊沒人,只聽得敲擊石頭的聲音。我起床一看,見爸爸正在堵墻角的洞。他找來大大小小的卵石,塞進洞里,拿錘子敲緊。
小鑫的眼睛沒事,眼角劃破的皮,上幾次藥就好了。我如獲大赦,心里暗喊老天。這本來不關(guān)我的事,我卻總以為是自己的罪過。父母的任何爭吵,我都怕殃及自己;蛘哒f,我總覺得家里所有的不快,都是我?guī)淼摹?br />
隔壁家的電視機開得很響。我家沒有電視,長年累月聽人家的電視。媽媽高興起來,也會伴著隔壁家的電視聲,忘情地哼歌。小鑫五音不全,也跟著哼。小鑫最喜歡背廣告,電視里常放的廣告他倒背如流。媽媽聽著很開心,說這孩子記性真好,肯定是考北大清華的料子。我心里卻是酸酸的,心想現(xiàn)在誰家沒有電視呢?
夜里失眠。半睡中,又被夢纏住。夢見最多的是鳳凰媽媽,美麗得像電視里的女人。她甜美地對我笑,給我很多好吃的,還有漂亮的衣服。媽媽指著一幢房子說:“小橋,以后媽媽和你住在那里。那里什么都有,你依舊去上學。”“那有錢嗎?”我不放心地問。鳳凰媽媽笑著說:“當然有。”“夠我上學和吃飯嗎?”媽媽微笑著點頭。我圍著那屋子歡跳,那時屋子像童話里的城堡。
醒來時頭有些疼,眼睛澀澀的。我又閉上眼睛,真不想醒來就面對地獄。如果能不醒多好!媽媽又開始叫罵:“都睡死啦,還不起來。”
我連忙爬起來,揉著眼睛不敢望人。媽媽又罵道:“清早醒來就是個死相!”我眼皮往下耷著的樣子,未必真像死人?缺角的半塊鏡子就在我床頭,我不敢去照。爸爸已經(jīng)上班去了,我沒有半點安全感,氣都不敢大出。我得出門找工作,可我身無分文。我傻坐在床頭,飯也沒吃。媽媽不管我吃沒吃飯,只在旁邊罵人。她收拾屋子時四下里響,罵人聲還得高過隨處發(fā)出的響聲。她終于去上廁所了,我飛快地從她枕頭下抽出一百塊錢。我剛才低頭忍受著咒罵,就是在等待她離開屋子。
我騎上單車,飛快逃出巷子。剛轉(zhuǎn)出巷子口,看見王一鳴站在那里。真是怪了,他怎么在這里呢?正是學校上課時間啊!我裝著沒看見他,低了眼皮騎車飛跑。
“蘇西橋!”我聽見王一鳴的喊聲,難道他是來找我的?
我猶豫著剎了車,回過頭去。王一鳴跑上來,說:“你怎么退學了?”
“你在這里干什么?”我沒有答話,冷冷地問他。
王一鳴的臉刷地紅了,低著頭,說:“退學,你會后悔的。”他的個子不太高,低著頭比我還矮了幾寸。
我說:“退學是我的事,你管得著嗎?”
“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找了好幾天。”王一鳴說。
“真是莫名其妙!”我拋下這句話,跨上單車走人。王一鳴一把抓住我的單車,我哐當一聲差點跌倒。我把單車往他身上一推,罵道:“你神經(jīng)病呀!”
王一鳴被我推倒了,單車壓在他身上。他爬起來,扶著單車,說:“你是女生中間成績最好的!”
我冷冷一笑,說:“你是男生中間成績最好的。你什么意思呀?比翼雙飛。∧阄彝瑢W快三年了,我眼睛瞟到你頭上的時間還沒超過三分鐘!”
“你為什么退學!”王一鳴大喊一聲。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搶過單車奪路而逃。我始終沒有回頭,不知道那傻小子會站在那里多久。記得上高一的頭一天,學校就發(fā)卷子考試。說是摸底考試,稱稱我們到底幾斤幾兩。班級原本是按入學成績分的,好班的學生如果考得太差,還會調(diào)整到差班去。王一鳴考的第一名,我第二名。李老師微笑著,說:“王一鳴同學,蘇西橋同學,你們站起來,讓同學們認識認識!”我同王一鳴站了起來,全班同學嘩嘩地鼓掌。下課時,一個矮瘦的男同學叫我:“蘇西橋。”我問他:“你是誰呀?”“我是王一鳴呀。”他很失望的樣子。我沒多說什么,嘴上“哦”了一聲。我馬上就把他的樣子忘記了。王一鳴個子不高,坐在前面第三排,正中間的位置。我個子高,倒是坐在后面。班上座位兩個星期一調(diào),就只有王一鳴的位置是不動的。我倒熟悉他的后腦勺,黃黃的短發(fā),緊緊巴巴貼在頭皮上。
王一鳴是學校從鄉(xiāng)村搶招來的尖子生,學費都不用自己出。聽說二中做得更絕,把尖子生的伙食費都包了。我也是尖子生,卻享受不到免學費的待遇。我是城里人,不是鄉(xiāng)下人。我這種城里學生本來就要上一中和二中的,不用搶招,也沒有照顧。二班還有個尖子生,聽說二中伙食都包,就跑到二中去了。二中也找過王一鳴,但他沒有去。校長表揚王一鳴,批評有的學生見利忘義。
學校對我卻沒有半點義,校長當著全校同學的面指桑罵槐,說有的同學學費不肯交,難道學校是福利院不成?校長這話是在說我,我知道沒有別人拖欠學費。我低著頭,兩耳發(fā)燒。我抬起頭,準備狠狠地瞟一眼校長?晌铱吹酵跻圾Q回過頭來,躲躲閃閃地望望我。我討厭這種目光,像剛偷了別人的錢包似的。偷慣錢包的人還不是這種目光,也許是那種才入行的新手。我開始嫉妒他,因為他不用交學費。他窮得光榮,我窮得可恥。我的成績越來越差,我越來越可恥。王一鳴穩(wěn)居頭名寶座,他越來越光榮。
單車發(fā)出吱呀聲,很有節(jié)奏感。平時聽單車的響聲是噪音,今天聽著卻像音樂伴奏。我想象自己踩單車就像舞蹈,那吱呀聲是在打拍子。偷了媽媽一百塊錢,我高興死了。感謝廁所離得那么遠。幸虧我住的棚房沒廁所,不然今天沒錢出門了。我們上廁所要跨過馬路,經(jīng)過長長的巷子,去廠里的職工醫(yī)院宿舍。那是棟四層的宿舍樓,每層有兩個公廁。清早上廁所人格外多,差不多要排隊。要是便急了,就樓上樓下地跑。?匆娪腥宋嬷亲佣迥_,說屎尿快拉在褲襠里了?偮犚娐毠めt(yī)院的人罵罵咧咧,都是罵給我們沒廁所的住戶聽的。這些醫(yī)生、護士們住的房子也不是家家有廁所,就因為有了公廁,就高人一等似的。
我盡量不去職工醫(yī)院上廁所,寧愿跑到更遠的街道公廁。不過那里的公廁很臟,熏得人發(fā)暈。有時夜里想上廁所,我會憋到天亮。街道公廁太遠了,職工醫(yī)院的公廁太怕人了。巷子里黑黑的,圍墻那邊是太平間。我從小就在這墻下走來走去,常聽見墻那邊傳來哭號聲。墻頭長滿了野草,長年在風中抖索。望著野草搖曳,我總疑心有幽靈在墻頭盤旋。
“西橋!蘇西橋!”我聽到有人叫喊。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停下,下來的是瑪麗。我真想騎車飛到對面去,可馬路上車輛如梭。真是冤家路窄,我最不愿碰到瑪麗,偏偏就碰見她了。跑是跑不掉了,我只得停下來,笑著等她跑過來。
她真漂亮!穿得自然是光鮮體面。我要擔心生計,她卻有老媽陪著,旁邊還有保姆拿書包。她每次考試都是倒數(shù)第一,卻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尖子班。我成績曾在前三有屁用。誰叫我爸爸不是副市長呢。人家是副市長家里的千金。我低下頭,只想匆匆逃走。
“西橋,怎么沒見你來上學?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真不讀書了啊,是真的么?”她連串地問,不容人喘氣。我感覺那不是同學間的關(guān)切,而是富家女的驕橫與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