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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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事尚有可望,老師自當(dāng)留在京師以觀其變、以謀其動。我們盼望的不就是這一天嗎?老師!”
“國事至此,已到非變不可之地步。”沈曾植起身背手來回踱了兩圈,拈須沉吟道。“老佛爺心中便千般不樂萬般不愿,想阻擋這股洪流亦是不能的。朝局變革之日絕不會太遠,南海老弟。”他頓了下,又道,“至于灌輸變革維新思想,眼下靠著書立說,太慢了。近日我思量許久,不如合我輩之力辦一份報紙,向世人介紹西洋知識,宣揚我輩主張,此來得快些。不知南海老弟以為如何?”
康有為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半晌,心中歸意稍斂了些,用手撫著剃得光溜溜的腦門兒,粗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道:“沈兄閱多識廣,長素深為嘆服。至于辦報一事,長素只知其影響頗大,個中細節(jié)卻不甚了了。不知諸位以為如何?”“此確不失為一良策。”陳熾點頭開了口,“只辦報的事,我等向無經(jīng)驗。聽聞做這事,既要有印刷廠,又要有一批編輯、記者,還要翻譯外文書稿,少說也要四五萬兩銀子才拿得下來。咱們哪有這么多銀兩?就是籌集到銀子,訂機器建廠房,少說也要大半年工夫。我民風(fēng)氣向來散漫,欲開風(fēng)氣,非合大群不可。而合大群,則是開會為要。故次亮意思,不若我等時時開會集議,宣揚維新思想,此容易些。”
“次亮此言差矣。”
話音落地,一個六十左右的老者已然腳步橐橐進了屋:頭上一頂亮紗嵌玉瓜皮帽,身上竹布漂白褂子,鼻梁上一副水晶墨鏡,活脫脫師爺裝束。眾人愣怔著,半晌,沈曾植喃喃開口道:“您是翁……翁相?”
“還是曾植好眼力。怎的,都不識得了嗎?”翁同龢笑道著摘了墨鏡。眾人這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兒請安:“卑職——”
“罷了,都坐著吧。”翁同龢笑著虛抬下手,撩袍角于杌子上坐了,深不可測的眸子在康有為、梁啟超身上打量了番,凝視著康有為道,“你可是康有為?”“正是。”康有為滿臉惶恐神色,深深一個千兒打?qū)⒓暗兀?ldquo;康有為給相爺請安!”
“坐著吧,莫要拘束。”翁同龢復(fù)細細打量了康有為番,掃眼屋角自鳴鐘,開口說道,“我在外邊聽了有一陣子了。眾位滿腔熱情,本官深為嘆服。”見梁啟超端杯遞上,他頷首接著微啜一口咽下,接著道,“你們說得不錯,現(xiàn)下當(dāng)務(wù)之急在于喚醒民眾,要讓他們曉得國家出路究竟在哪兒?不過,要成此事,先在辦報。只有以報鼓吹輿論,宣傳主張,方可通天下耳目。但心氣相通之后,開會才會有效果。至于銀兩,你們不必犯愁。俗話說富的講排場,窮的論辦法。現(xiàn)下要緊的是打響這第一炮,把報紙印出來。至于辦報方式,不妨因陋就簡,委托他人印刷,版面也不要太大,這些錢省了,也許三五千兩就可以拿得下來。”
“不怕相爺笑話,這三五千兩對卑職們來說,也不是筆小數(shù)目。”
“莫說對你們,便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翁同龢笑笑,說道,“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但只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還愁辦不成?我那也沒多少,不過二三百兩卻還拿得出來,回頭你們拿了去。”
聽他這般言語,眾人心中希望陡然騰騰升起。一時間,屋內(nèi)變法維新、辦報開會聲兒此起彼伏,好不熱鬧。不知不覺,天際間隱隱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聲響,緊接著,屋角自鳴鐘不甘寂寞價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一十二下,卻已是午正時分。翁同龢將手中湘妃竹扇合著放了袖中,起身笑道:“與你們一席交談,老夫這也仿佛年輕了許多。好了,我也該走了。康有為,你收拾下隨老夫進宮。”
“相爺,這——”
“皇上諭旨宣你進宮見駕。怎的,這就想抗旨了?”翁同龢笑著打趣道。
“不不不,這……這實在太突然了……”康有為興奮、惶恐……萬般滋味齊涌心頭,便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南海一點準(zhǔn)……準(zhǔn)備都沒有……”“那現(xiàn)下可要好生準(zhǔn)備著。莫要待會兒見著圣駕,卻還這般語不成句才是吶。”翁同龢說著望眼眾人,“記著,文章一定要說理透徹,通俗易懂,艱深古奧的話兒莫要說。印出來后可委托遞送京報的販子,附在朝廷邸報后面,送到朝中士大夫手中。這樣一來可免去你們許多麻煩,二來影響也會更大些。”
“相爺放心,卑職們理會得。”
出南通會館起轎奔紫禁城,康有為心中猶自跳動不已,待至西華門呵腰出轎,前襟已被汗水打濕了大片。遞牌子進大內(nèi),至養(yǎng)心殿東暖閣,但見光緒一身米色葛紗袍坐在炕邊椅上,旁邊小杌子上還坐著個人,廣額瘦頰,身材清癯,一身灰府綢袍子,外頭套著件黑緞子馬褂,卻是湖南巡撫陳寶箴。翁同龢愣怔了下,這時間,光緒業(yè)已開口說了話:“老師來了?進來吧。”
“嗻。”翁同龢答應(yīng)一聲,回首向康有為低語一句,“莫要緊張,記著先報履歷。”方自進了屋,躬身道,“奴才給萬歲爺——”話音尚未落地,不想身后康有為卻已開口大聲道:“草民廣州南海康有為恭請皇上圣安;噬先f歲、萬歲、萬萬歲!”殿內(nèi)氣氛原本死氣沉沉的,他這一言語,倒弄得光緒破顏一笑,說道:“那般緊張做甚?朕難不成是老虎?”
“草民——”
“如今該說‘臣,光緒二十一年殿試二甲第四十六名、工部主事康有為恭請皇上圣安’了。好了,都在那邊杌子上坐著吧。”光緒說著挪了下身子,要了扇子在手中搖著,沉吟了下向著翁同龢道,“李鴻章來電,迫于俄法德三國壓力,日夷應(yīng)允歸還我遼東半島,只索銀三千萬兩。加上條約賠款銀兩,計在兩億三千萬。”他長長透了口氣,“現(xiàn)下咱一年收入總計不過六七千萬兩,而日夷要求三年償付,無論如何籌劃都不可能辦到。先時奕䜣進來,說英法德諸夷都應(yīng)允借款——”
“皇上,諸夷如此慷慨,實為——”
“朕知道的?捎帜茉鯓幽?現(xiàn)下能想的只是少借點了。”光緒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朕方才和奕䜣、陳寶箴他們商議了下,決定開源籌款。這具體的法子呢——”他輕咳了兩聲,臉上泛起絲絲紅暈。
“皇上——”
“昨夜受著些風(fēng)寒,不妨事的。陳寶箴,你與老師說說。”
“嗻。”陳寶箴起身答應(yīng)一聲,向著翁同龢躬身請安,款款說道,“開源籌款,其一,在于整頓關(guān)稅、厘金;其二,扣廉俸,增厘金,折漕米,增加煙、糖、酒、茶、鹽各稅;其三,發(fā)行‘昭信股票’一萬萬兩,年利五厘,二十年內(nèi)償還。”
光緒長吁口氣站起身來,在暖閣中散步沉思著。見小太監(jiān)端上冰塊,自取一塊含了口里,又命分賜眾人,這才開口說道:“另外,近來不少奴才奏云實業(yè)救國,提出了自辦鐵路、開采礦山、設(shè)立工廠以抵制洋商洋廠的主張,F(xiàn)下朝廷無力投資新式企業(yè),加之又允許外國在我境投資設(shè)廠開礦,朕尋思對民間設(shè)廠制造不宜限得過嚴,師傅你意下如何呢?”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攢眉,良晌方道,“目下列強爭先恐后地向我輸出資本,其弊端種種,為害不輕。但靜心思索,此為我朝工廠發(fā)展也有很多益處。就市場來看,機織紗、布等需求量迅速上升,商品市場不斷擴大。就人力而言,有許多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破產(chǎn),而郵電事業(yè)興辦,又奪走大批驛站人員生計。這些與日俱增的破產(chǎn)失業(yè)人群,為民間工廠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力。此種形勢下,允許民間設(shè)廠,實為順應(yīng)潮流之明智之舉。奴才無異議。”康有為的緊張心情早已被眾人言語蕩得絲毫亦無,聽翁同龢言語,忍不住插口說道:“依草民看——”
“又忘了?”光緒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臣——”康有為愣怔下方察覺自己的唐突,不無怯意地掃眼光緒,卻見光緒臉上絲毫慍意亦無,兩只黑眸熠熠閃光地望著自己,輕咳兩聲道,“臣初覲天顏,失禮之處還乞皇上恕罪。依臣愚見,允許民間設(shè)廠,非只可為朝廷擴充財源,更利于局面穩(wěn)定;噬狭⒁庵信d,局勢平穩(wěn)最最緊要。而那些破產(chǎn)流民,歷朝歷代便是社會動蕩之源——”“好,說得好!”話音尚未落地,光緒禁不住拍手道,“其他呢,你怎生想?”
“發(fā)行股票,臣意可行。”康有為深深吸了口氣,“而整頓關(guān)稅、厘金諸項及折廉俸、增加煙酒糖茶鹽稅,臣以為尚待詳議。此舉看似無意加取于民,實則不然。我朝——”
“說,大膽說。”
“嗻。”康有為點點頭,沉吟道,“我朝積弊久矣。裁革陋規(guī)、折廉俸,利于擴充財源,然各級官吏定必另立名目索取錢財,貪贓枉法之事亦將有增無減。而眾多黎民非要承擔(dān)捐稅,更要承受各色各樣的克扣盤剝。臣恐這般下去,遲早將會——”他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收了口,兩只炯炯有神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光緒。
光緒沒有言聲,微微點點頭回到座上,看了看寇連材剛剛從軍機處呈進來的奏折,一沓子都取過來,瀏覽著奏議目錄,輕輕又丟了桌上,說道:“師傅,你心里怎生想的?”
“奴才以為康有為所言甚是。”翁同龢暗中咬一下嘴唇,說道,“前事不忘,后世之師。明末李自成之亂,不可不引以為戒。奴才意思——”“翁相所言差矣。”陳寶箴掃眼翁同龢,在光緒面前躬身道,“皇上,時局平穩(wěn),貪贓枉法之事在所難免。恕奴才斗膽,便圣祖爺雄才大略亦何嘗不為之頭疼?人之初,性本善。條約簽訂,舉國沸騰,莫不欲振奮以血國恥。各級官吏皆蒙皇恩浩蕩方有今日,值此維艱之際,但稍有天良者,豈能不為之心動?即使真有人心喪盡者,在蒼生的怒海狂潮中,又敢不收斂?奴才以為,此實不足慮。”
“撫臺太抬舉他們了。皇上前番下詔征詢各省督撫意見,除陳撫臺與劉、張二制臺,響應(yīng)者還有何人?國事至此,實令人憂心如焚。然急往往不能成事,反會壞事的。”翁同龢起身踱著碎步。
“形勢至此,已是——”
“師傅所言不無道理。此事那就先緩些日子,等慮得縝密了再說吧。”光緒陰郁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厚重的宮墻價久久凝視著遠方,良晌,不勝感慨價長嘆了口氣,似言語,又似喃喃自吟,道,“人才,說到頭還是缺少堪用的人才呀。倘都能體諒朕的苦心,那該有多好。”說著,他沉吟著提筆飽蘸濃墨,揮將起來。
袋煙工夫,光緒放筆復(fù)審視了下,開口道:“師傅,你們且看看有甚不妥的。”翁同龢默然望著光緒,上前雙手接了:
為政之要,首在得人。前諭中外臣工保薦人才,業(yè)經(jīng)次第擢用。當(dāng)茲時事多艱,尤應(yīng)遴拔真才,藉資干濟。著各部院堂官及各直省將軍督撫等,于平日真知灼見、器識閎通、才猷卓越、究心時務(wù)、體用兼?zhèn)湔,臚列事實,專折保奏。其有奇才異能,精于天文、地輿、算法、格致、制造諸學(xué),必試有明效,不涉空談,各舉所長,俾資節(jié)取。該大臣等當(dāng)念以人事君之義,一秉大公,詳加考核。倘或茍且塞責(zé),謬采虛聲,甚至援引私人,贍徇情面,濫保之咎,例有專條,定惟原保之人是問。欽此。
“皇上文思聰敏——”
“罷了,別給朕戴高帽子了。”光緒淡淡一笑虛抬下手,望眼康有為,“你也看看,若有不妥處提了出來,朕重重有賞。”許是困了,說話間,他張嘴打了個哈欠。
陳寶箴見狀,沉吟了下躬身打千兒便欲道乏,只嘴唇方自翕動,卻見光緒擺了下手,問道:“湖南現(xiàn)下情形怎樣?”陳寶箴咽了口唾沫,道:“回皇上,湖南風(fēng)氣較之兩廣、浙江、江蘇等地,閉塞守舊了些。然自去年江標(biāo)、徐仁鑄及稍后到任的按察使黃遵憲大人、維新志士唐才常、熊希齡、譚嗣同等人推動,風(fēng)氣已然大開,并實施了一系列新法,如設(shè)立礦務(wù)局、鑄錢局,舉辦電信、小輪船、鐵路、兵工廠,成立時務(wù)學(xué)堂,設(shè)立南學(xué)會,創(chuàng)辦《湘報》……”
“是嗎?!”光緒興奮得兩手一合,道。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但皇上變革諭旨一下,奴才愿以頂戴花翎擔(dān)保,早則三年,遲則五年,奴才定將湖南治理得民富庫殷!”
“好!”光緒神情激越,雙眸熠熠閃光,“朕聞得湖南舉子贊曰:‘環(huán)視中外,可與共保歲寒者絕少,惟我義寧中丞,識力兼優(yōu),名實克副。’始猶有不信,今聽你言語,果不其然。但有爾等奴才,我大清中興何愁不能實現(xiàn)?!”說話間,他趿鞋下了炕,“看來朕于外邊形勢估計得太低了。陳寶箴。”
“奴才在。”
“你所提練兵、籌款諸法朕準(zhǔn)了,下去便著手推行。朕將湖南交了你,治理得好,你想甚朕便與你甚。不過,設(shè)若差事辦砸了,朕斷不會輕恕了你!”
“奴才謹記圣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