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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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心情極好,漫步踱著,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有些人百伶百俐,參不透今日天下事,實寬縱得過了!蹲髠鳌防镱^有句話‘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對于庶子,要多行善舉。但對于這些冥頑不化之徒,絕不能開了枉法徇情的例。不然,要不了幾年,這事兒便沒法挽回了。還有句話,你要好生記著——”他輕咳了聲,雙眸直直凝視著陳寶箴,一字一句似從齒縫中蹦出,帶著絲絲金屬般的顫音,“持定見,勿為浮言所動!”
“皇上放心,奴才定刻了心上。”
“好了,你道乏吧。到你六爺那看看他還有什么交代的。另外,告訴他不必再遞牌子進來了。”因見太監(jiān)們抬著御膳桌進來,便道,“來,我們邊用膳邊談。”康有為斜簽身子坐了光緒身側(cè)看時,燕窩雞糕酒燉鴨砂鍋擺在膳桌中間,四周四碟子小菜,兩葷兩素,另有幾盤子細巧宮點。他一向以為皇帝吃飯,必定珍饈佳肴,此時不禁一愣。寇連材待飯食擺好,哈著腰正要退出去,光緒卻叫住了他:“你去暖閣將桌上那書取了過來。”
“嗻。”
光緒這方舉筷子點著菜笑道:“放開了用,不要拘束。”康有為在胡思亂想間忙不迭起身答應(yīng)了,拿捏著坐了小心用餐。“這鴨燉得最好,朕師傅最愛用的。你嘗嘗看做得怎樣?”光緒見他只在身前碟中搛菜小口嚼著,遂舉箸搛塊鴨肉放他碗中,復(fù)搛塊豆腐嘴里嚼著,說道,“看了覺著怎樣,嗯?”“皇上圣明。”康有為躬身答道,“此乃三百年之特詔,可去拘牽之見,光大維新之命。實社稷之福、蒼生之福。”
“你可莫要逢迎朕。”
“臣不敢;噬吓e人才詔,確中國自強之基,天下臣民講求時事之本。”光緒臉上掠過一絲笑色,因見康有為用不暢快,略吃了幾口便起身要漱口茶?涤袨槊σ鹕碇x恩時,光緒一笑,說道:“朕曉得你們都沒進食,能吃便多吃些,朕在那邊看折子,吃飽了過來說話。”說罷腳步橐橐踱了去。
他一去,康有為如釋重負,因為肚餓,風(fēng)卷殘云,盞茶工夫便將御膳吃得精光,一個飽嗝打?qū)⑸蟻恚槤q得通紅。眼瞅時,卻見翁同龢已然在炕前杌子上坐著,忙揩嘴上前謝恩。光緒一手端著冰水,一手握筆疾書,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略一頓接著又寫了幾行,揉著發(fā)酸的右手笑道:“坐,坐著。”康有為躬身打千兒謝恩,正要開口說話,光緒卻已開了口,“回頭擬旨,著直隸提督聶士成總統(tǒng)淮軍駐津、沽,江西布政使魏光燾總統(tǒng)浙軍駐山海關(guān),四川提督宋慶總統(tǒng)毅軍駐錦州,以上諸軍,俱聽北洋大臣調(diào)度。”
“嗻。”
光緒吩咐把炕桌撤掉,見寇連材捧書近前,努嘴示意遞與康有為,這方笑道:“陳寶箴那奴才稱你‘于古今治亂之原,中西政教之大,類能苦心探討,闡發(fā)詳盡,實一時奇士’——”
“陳撫臺謬贊,奴才——”
“莫要謙虛了。師傅將你那《新學(xué)偽經(jīng)考》呈進來,朕一直沒得閑時看,昨夜細細閱了,確是立意不俗。祖宗之法,適時則用,違時則棄,實不可墨守成規(guī)、一成不變。”光緒咽了口唾沫,“不過,其中言詞亦有不恰之處,朕與書中都作了注,下去你再好生看看。對了,朕授你工部主事,你怎生想的?”
康有為不防光緒有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支支吾吾道:“奴才定……定竭忠盡力,做好差事,絕不負皇上——”
“有這話便好,朕這就怕你想不開呢。現(xiàn)下許多事兒做起來還很難。工部主事是屈了你的才,只日后有的時日,不愁沒有升遷日子。”見康有為起身欲謝恩,光緒虛抬了下手,長吁口氣說道,“現(xiàn)下四鄰交逼,竟議瓜分我華夏。唯有吐故納新,方可亡羊補牢。朕今日宣你進來,為的便是這事。你心里怎生想,都說來朕聽聽。”康有為正自聆聽著感慨,聽光緒言語,忙干咳兩聲收了心思,沉吟片刻,躬身道:“方才翁相喚臣時,臣等正議這事。目下群情激憤,然與維新變法主張卻知之不深,故臣等以為,當(dāng)務(wù)之急在于向世人介紹西洋知識,灌輸變革維新思想,以喚醒人心。眾人皆醒了,那些頑固守舊之人便孤掌難鳴,如此推行新政,便可減少許多阻力。”他咽了口口水,語氣已是更加舒暢,“而要喚醒人心,首在辦報,其次則在開會——”
“嗯——”光緒似乎不耐,挪動了下身子,問道,“但喚醒了人心,該如何變革維新呢?”
“富國、養(yǎng)民、教民。”康有為接杯啜口冰水,侃侃道,“富國,臣請開制度局,詳定憲法。養(yǎng)民,臣請準(zhǔn)許民辦各種機器工業(yè)、民辦輪船、鐵路運輸業(yè)……鼓勵商會……”
“商會者何?”光緒身子仰著,挪腿下炕。
“一人之識未周,不若合眾議;一人之力有限,不若合眾股,故有商會。至于教民,臣請廢止八股文,大譯新書灌輸新識……”光緒聽得一絲不茍,有時還隨口問幾句,用筆在紙上記下來,足足聽了大半個時辰,康有為方自收了口。見光緒神情亢奮、毫無倦色,康有為心中直覺著喝了蜜般地甜,正自胡思亂想,光緒說道:“對了,你方才言語設(shè)議院以通下情,此——”
“臣意以府縣為單位,每十萬戶中公舉一‘議郎’,供皇帝咨詢和討論政令——”
“朕不是這意思。”光緒望了眼康有為,手中湘妃竹扇悠悠搖著,“朕是問你這議院與英法諸夷那議院可有兩樣?可是也像他們那般君民共主?”康有為愣怔了下,這才察覺光緒臉上不知何時掠上一絲陰郁,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片刻,小心開口回道:“臣所言議院與諸夷議院無二。皇上……皇上但放寬心,設(shè)立議院,會議之士,仍取上裁,不過達聰耳目、集思廣益而已,斷不會于上權(quán)有損。”
外殿大自鳴鐘沙沙一陣響,接著悠揚洪亮的撞擊聲便傳了進來,已是申正時分。光緒默不做聲,目光望著窗外緩緩西移的日頭,久久地一動不動。皇權(quán)旁落的滋味他體會太深了!
康有為怔怔地看著光緒,一顆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響頭道:“皇上,設(shè)若早日更新,力圖自強,我煌煌天朝何至含詬忍恥,割地賠款于小小日夷?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倘仍是徘徊遲疑,則事變必來。到那時若思振作,然大勢既壞,雖有圣者,無以善其后矣。奴才懇請皇上萬萬三思!”光緒身子針刺價顫抖了下,回眸望著康有為:“這做的甚來,快快起來。”
“皇上——”
“朕何時說過不為之了?”光緒淡淡一笑,說道,“你滔滔不絕一氣說了那么多,難不成也不容朕些時間思量嗎?你的心思朕再清楚不過的了。好了,起——”見亮窗外人影一閃,光緒戛然收了口,冷冷問道,“何人在外邊?!”“是奴才。”奕䜣朝冠上東珠顫巍巍地晃著,進了暖閣,于炕前跪下行禮道,“奴才奕䜣給皇上請——”
“朕不是讓陳寶箴告訴你明兒再遞牌子嗎?”
“奴才……奴才這方接著……”
“罷了,說吧,怎樣?”光緒在窗前四下張望了眼,瞅著寇連材輕步出屋,方自轉(zhuǎn)過身凝視奕䜣。“回皇上,”奕䜣抬袖揩了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躬身道,“經(jīng)赫德周旋,英國匯豐銀行已應(yīng)允借款。只……只俄法德三國極力反對。它們以干涉還遼應(yīng)有酬勞為由,向我朝提出攬借要求。”
“要李鴻章轉(zhuǎn)告他們,朕已應(yīng)允向英夷籌借了。”光緒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說道。
“皇上——”奕䜣眉頭皺紋折起老高,丟眼色給翁同龢,方咬嘴唇開了口,“此事……此事老佛爺已要李鴻章與俄法簽訂了《四厘借款合同》,總額四億法郎,折銀約一億兩,年息四厘,以海關(guān)收入為擔(dān)保,分三十六年還清。”光緒聽著,一句話也不說,只黑眸盯著奕䜣,待他話音落地,冷冷道:“就這些,嗯?!”
“是。”
“告訴老佛爺,朕不準(zhǔn)!”光緒盯了奕䜣足有移時,一字一句咬牙道。
“皇上,此事——”
“皇上。”翁同龢仰著臉半晌沒吱聲,此時上前一步躬身說道,“奴才以為,與英籌借不……不如與法俄借更利于我朝。英夷據(jù)我江南富庶之地,而沙俄勢力卻在北方尚稱貧瘠之地,同以海關(guān)收入作保,然細細考究,但與英夷籌借——”“東北三省如今還算貧瘠?東北乃我朝龍興之地,此事不必再說了。”不待他話音落地,光緒已然插了口,“奕䜣,這些事兒日后都你去做。直隸的差事,朕意思后邊交與了王文韶那奴才,至于李鴻章嘛,進京侍駕。這事你下去告老佛爺聲,看她什么意思。”
“嗻。”奕䜣遲疑了下,方嘴唇翕動著輕應(yīng)了聲。
“臺灣方面可有甚消息?”
“聽聞自唐景崧內(nèi)渡后,臺民復(fù)擁大將軍劉永福做了總統(tǒng),以臺南為都,設(shè)總統(tǒng)府于大天后宮——”
《馬關(guān)條約》簽訂當(dāng)日,割臺的消息就傳到了臺灣。臺民聞之,“若午夜暴聞轟雷,驚駭無人色,奔走相告,聚哭于市中,夜以繼日,哭聲達于四野”。隨后多次致電清廷反對割臺,只清廷全然不顧臺民的呼吁。萬般無奈之下,1895年5月25日,臺民宣布成立了以唐景崧為總統(tǒng),劉永福為大將軍的“臺灣民主國”,以求保衛(wèi)家園。
“日軍方面呢?”光緒深深吸了口氣,復(fù)徐徐吐將出來。
“正……正加緊進攻。”
四下里一片靜謐,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眾人屏神靜心地望著光緒,一顆心直提了嗓子眼上,他們在等待著,等待著一場狂風(fēng)暴雨的洗禮!然而,光緒并沒有像他們想象中的那般龍顏大怒,只緩緩踱著步子。半晌,奕䜣咽了口唾沫,遲疑了下開口說道:“皇上,臺灣既已割與日本,臺民再怎生抵御也與我朝廷無關(guān)——”光緒清癯的面孔上毫無表情。一雙劍眉下鷹一樣的眼盯著奕䜣良久,仿佛按捺著胸中的怒氣,臉頰微微抽動一下,舒口氣從齒縫中蹦出一句話來:“臺民皆我華夏兒女,皆我大清子民,豈可言無關(guān)?”
“奴才——”他的聲音聽來十分硬挺,大熱天兒奕䜣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奴才一時失言,請皇上恕罪。奴才意思是——”
光緒陰著臉,輕咳一聲道:“夠了!”他嘴角抿了一下,閉上了眼睛。“皇上,”翁同龢?biāo)坪蹩闯隽怂男乃,近前躬身道?ldquo;現(xiàn)下朝廷已不宜再插手了,就任它自生自滅吧。”“自生自滅?”光緒濃眉壓得低低的,“那么多的日軍,臺民如何抵敵?那種場面朕實在不……不敢想象……”他深深吸了口氣,許久才透出來,“派兵,不妥,也沒甚堪用之兵可派。朕意思還是讓兩廣、閩浙接濟些軍械糧餉過去——”
“皇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這份兒上,再不能忍也得忍的。”奕䜣“啪啪”甩馬蹄袖跪倒在地,叩頭急道,“現(xiàn)下日艦在臺灣附近水域晝夜巡弋,軍械糧餉非只極難運抵,但日夷發(fā)覺,必又將重燃戰(zhàn)火,奴才懇請皇上萬萬慎重。咱如今已無力再應(yīng)付——”
“難道就看著臺民去流血、去死?朕已然對不住臺省千萬生靈,怎忍心再漠然置之?”光緒說著轉(zhuǎn)過身來,眼眶中卻已盈滿了晶瑩的淚花。翁同龢移手撫著搭在懷里的辮子,踱至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視著外邊的天穹。半晌,嘴唇翕動著緩緩開了口:“皇上心情,奴才們又何嘗沒有。只接濟些軍械糧餉,能阻止臺民流血嗎?恕奴才斗膽,皇上如此做,只……只會要臺民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的。”
“你——”
“皇上,臺灣孤島,便再接濟軍械糧餉,終有一日要落入日夷手中。”見一邊康有為嘴唇翕動著欲言語,翁同龢忙不迭丟眼色止住。“要讓臺民少流血,只有一條路,那便是——”他沒有說下去,只內(nèi)心深處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是說——”光緒深邃的眸子凝視著翁同龢,少頃回過神來,淚水禁不住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屋內(nèi)一片死寂,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晚風(fēng)吹拂下檐下鐵馬叮叮作響。
“康有為。”
“臣在。”
“將你先時言語都寫了遞進來。”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