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個地方的人,要吃瓜了,不說吃瓜,也不說切瓜,而是說殺個瓜吧。也就是說,你要是在西瓜成熟的季節(jié)來我們這里,我一定會給你殺瓜吃的。
公路邊上有一塊西瓜地。瓜地的主人叫陳草。到了八月份,地里的瓜開始成熟,陳草就會在靠著瓜地的公路邊搭一個草棚子。草棚子好搭,砍幾根粗一點的樹枝,再割些水渠邊的葦子,拿繩子一捆,往土里稍扎一點,就可以搭成了。有了草棚子,陳草不再回家。不是不想回家,是沒辦法回了。西瓜熟了,放到地里要是沒有人看,人會來偷,牲畜也會來糟蹋。辛苦一年,全靠這兩個多月,用西瓜換些錢。陳草人老實,掙的全是死錢,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在村子里,算是比較窮的人家。搭草棚子,不光是為了看瓜,還為了賣瓜。陳草每天在地里忙活,看哪個西瓜成熟了,會摘下來,放進(jìn)瓜棚里。過往的車子看到瓜棚,一些對西瓜有興趣的人,會把車子停下來,走進(jìn)瓜棚。有些人只是口渴了,買上一個當(dāng)場殺開了,吃個痛快。還有一些人,吃過了,還會多買一些,帶回城里的家,給更多的人吃。也有一些瓜販子,把車子停下來,會和陳草討價還價,談到一個合適的價位上,就把瓜棚里的瓜全都買走。這是讓陳草高興的事。有時候,一堆瓜,可以賣上千把塊錢。到了中午,老婆把飯送來。老婆讓他吃飯,他讓老婆吃瓜。吃過了飯,他會把賣瓜的錢交給老婆。老婆也是個老實人,沒什么本事,很本分。拿了錢,從不亂花,除了必須要買的,去買一點兒,剩下的會全都存到銀行去。女兒嫁出去了,嫁到另一個村子里,不再花家里的錢了?蓛鹤舆在上學(xué),是在城里上的。存下的錢,一年里種瓜掙的錢,給他一個人花還有些不夠。差一點兒不夠,即便去借一點兒,也不讓兒子沒錢花。老婆送來的飯,一次不吃完,會剩一個饅頭。陳草跟老婆說,下午別來送飯了。老婆說,一個饅頭吃不飽。陳草說,餓了,還有瓜。種瓜的人,真渴了,真餓了,會去吃瓜。瓜能解渴,也可以頂飽。陳草自己吃瓜,也會挑著吃,去挑那些裂了口子的,破了皮的。買瓜的人買瓜時,會挑瓜的樣子。樣子不好看,買瓜的人會不買。賣不掉的瓜,不會扔掉,陳草會自己吃。有時吃多了,實在吃不下了,也會硬撐著吃。好在西瓜消化得快,吃得再飽,撒一泡尿,拉一泡屎,肚子就不會脹得難受了。
好了,關(guān)于賣瓜買瓜吃瓜的事說得夠多了,再說下去,你一定會以為這只是關(guān)于西瓜的故事。陳草種了二十年的西瓜了,如果你真的要問他,有什么故事可以說一說,他會盯著你想上很長時間,然后朝著你慢慢地?fù)u著頭。不過,在過了今天以后,你再問他同樣的話,他也許就不會搖頭了。因為他馬上要遇到一件事,好像真的可以算是一個可以說說的故事了。
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同嗎?早上在瓜棚里睡醒的陳草,走出瓜棚看著剛剛升起來的太陽,大口呼吸了幾下來自田野的空氣,除了覺得沒有了睡意,再沒有覺出別的什么了。他和往常一樣走進(jìn)了瓜地,順著溝壟邊走邊看,一是看那些西瓜的藤蔓長勢,看是不是缺水了,該澆水了,看是不是雜草多了,該鋤一鋤了。二是看那些已經(jīng)長大的西瓜是不是熟了?煲斓模瑫屗鼈冊匍L幾天;已經(jīng)熟的,會走過去摘下來,放到溝壟里。一塊地轉(zhuǎn)完了,他會拿起一個紅柳條編的背簍,把摘下來放在溝壟里的西瓜,往瓜棚里背。簍子的大小和體力的大小都有限,要背幾十趟才能把熟了的西瓜全都背到瓜棚里。瓜棚不大,把地里熟了的西瓜全堆進(jìn)去后,差不多就堆滿了。好在瓜棚的門是敞開的,陳草大部分時間都會坐在瓜棚門口,等著買瓜的人來。人讓太陽多曬一會兒沒事,摘下來的西瓜可不能多曬。曬熱了,吃起來不好吃,也會壞得快。
柏油公路上來往的車子不多。不是一直不多,以前還是很多的。自從離柏油公路不遠(yuǎn)處修起了鐵路和高速公路,這條路上的車子就少了下來。大家都說鐵路和高速路好,可陳草從不說。他一年里幾乎從不離開村子,不坐火車也不走高速路。他只知道柏油公路上的車子少了以后,他的西瓜賣起來就沒有以前那么容易了。不容易是不容易,陳草的西瓜還是可以賣掉的。他種的西瓜一直不上化肥,在他這買過西瓜的人,好多都會再來買他的西瓜,有些人年年都會來買,有些人不但年年都來買,還會一年來幾次。這不,這一天到了中午時,陳草瓜棚里的西瓜,有一大半都賣掉了。這算不了什么,往常也是這樣,只要不刮風(fēng)下雨打雷閃電,他差不多都可以做到在一個上午賣掉這么多西瓜的。
只是有一個情況得說一下,不是所有賣掉的西瓜,都拿到了錢。其中有六個大西瓜,每個西瓜都有十來斤重,差不多有一百來斤吧,賣是賣掉了,卻沒有收到錢,他收到的只是一張白紙條子。紙條子上寫著這樣一些字:欠條,欠陳草西瓜錢六十五元。欠款人村委會。欠款人不叫村委會,他叫王大強。王大強是村委會主任,他說這個西瓜是村委會要用來招待上級來檢查工作的干部的。他讓陳草挑最大的最甜的,還說用陳草的西瓜招待上級領(lǐng)導(dǎo),是看得起陳草,是陳草的光榮。村子里種西瓜的人家有十來戶,王大強不去別人家拉西瓜,這些年他給陳草打的白條子,有上百張了。確實是因為陳草的西瓜又大又甜,當(dāng)然陳草這個人還有一個好,那就是很懂事。王大強到他這里拿西瓜,陳草從沒有說過不字,也沒有臉子不好看過,更沒有拿著他打的條子天天纏著他要過錢。他喜歡這樣的村民。他讓陳草當(dāng)了村子里的模范村民,還把陳草家評為五好文明家庭,每年都會給陳草發(fā)個獎狀,所以他去瓜棚里拿西瓜時,從來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收了白條子后,王大強說有點渴,吃起了陳草為他剛殺開的一個瓜。陳草沒有吃,他把王大強要的西瓜,用蛇皮袋子裝起來,分三次搬到了王大強的車子里。
看到王大強的車子屁股冒著一股黑煙,跑得越來越遠(yuǎn)了,一直跑得沒有了影子,陳草這才收起了目光,一只手伸進(jìn)褲子口袋拿出了那張白條,攤開來看了一會兒,又折起來走進(jìn)了瓜棚。棚子角落的一根樹杈上掛了一個黑色人造革的手提包,打開來拿出了一大沓白條子,將新的一張放了進(jìn)去,又重新用橡皮筋綁好塞進(jìn)了包里。不用數(shù)也知道一共有多少錢,沒有事兒時數(shù)了好多遍了。這幾年的白條子全部加起來,有五千多塊了。這個數(shù)字對別人來說,也許不算個啥。村子里的富人,一年的收入多的可以十幾萬,幾十萬?伤恍校敹嘁簿鸵蝗f多塊。要是遇上個什么自然災(zāi)害,有時不但掙不到錢,還要倒貼進(jìn)去種子錢和水電錢。五千多塊錢,有時比他一年的收成還要多。這些錢對他來說實在是很重要。不過再重要,他也不會為這個錢去跟王大強鬧。爹活著時,是個老黨員,一直對他說,要聽干部的話。王大強是村子里最大的干部,他不能不聽王大強的話。他經(jīng)常安慰自己,他是干部,他說會給的,一定是會給的,就讓他先給保管著吧。怕給王大強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怕給干部找麻煩,上回兒子沒錢交學(xué)費了,他寧愿厚著臉皮到鄰居家借,也沒有去找王大強,去把他欠自己的錢要回來。
看到這里,你也許會想,這確實不是個西瓜的故事。不過,也不要把它想成一個干部打白條欺負(fù)村民的故事。這到底是個什么故事呢?再往下讀,你也許就會有一點兒明白了。
王大強離開后大約有一個多小時,也就是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這個時候太陽還很高,射出的光線不但像刺一樣,還像燒紅的針一樣。一輛來往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公共汽車在路邊停了一下。路邊沒有人等車?吹杰囎油O聛恚惒菹胫遣皇撬緳C渴了,要買西瓜吃?伤孟裣脲e了。車子停下來以后,司機并沒有下來,他只是把車門打開了,讓一個人下了車。這個人一下車,那輛破爛的公共汽車馬上就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