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的身子一動不動,也像是發(fā)燒。陳水英要講的話,忘個精光。
第二天醒過來,兩個人的眼睛發(fā)紅,顯然都沒睡好。
用陳水英的話說,兩個人的關(guān)系屬于患難與共。當然這種話有點夸張,只能說明阿慧在陳水英心里的位置。她有什么心里話都跟阿慧說。阿慧只是聽,不喜歡說,直到阿慧嫁了,再不理她,陳水英才緩過勁兒,好像天塌下來一樣。她覺得阿慧和自己的感情是假的,這種事,竟然瞞著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她得出結(jié)論,深圳妹就是鬼,沒人情味,不知不覺她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北方人了。實際上,她在西安住了不到四年。那時父母想把她過繼給大伯。
誰也沒有想到,阿慧去了香港便很少再回家。即使回來也是晚上,住一晚,天沒亮就走,外人很難一見。逢年過節(jié)她會托人捎些錢或者東西過來。又過了一段時間,陳水英不再指望這個阿慧能幫自己了,她覺得友誼是虛偽的東西。人家是香港人了,關(guān)系不對等了。想通了這些,她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同時離開了條件不錯的村委會,去了離沙一村有點遠的電影院上班。想不到,沒過多久,新安電影院就說要下崗。還說這段時間去不去單位,工資都是七成。
阿媽怪不到陳水英的時候,就會罵丈夫:“香港連個親戚都沒有,女兒的事沒人幫忙不說,吃的用的哪樣都低人一等,人家吃老婆餅,吃榮華牌月餅,我看了眼饞還不能說。”陳水英覺得阿媽有些夸張了,老婆餅在深圳到處都有。有次阿爸買回來,惹了阿媽發(fā)火:“味道都不一樣,就是想讓我啞了不說話,總之,我不會收聲的。你這個男人就是沒用,沒用!”她用土話把阿爸臭罵了一頓。逃港的事情發(fā)生在八十年代初,那幾年,除了老人和小孩,在沙一村只要是男人,個個都想跑。阿爸卻留在了這邊。
“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男人。”這是阿爸經(jīng)常受到的辱罵。
因為這些,陳水英下定決心,再婚對象鎖定在香港人身上,其他人,一律不考慮。這些事不能做在明處,她希望自己像阿慧那樣,訂婚后再公開,免得節(jié)外生枝。阿媽說,陳水英是過了三十歲才會用腦子想事了,也算是給阿慧那筆學費起了作用,她學聰明了。
陳水英總是恨恨地想,年輕的時候怎么沒人教自己?如果早點懂事,哪會這么累?哪怕嫁個香港老頭或二婚男人也好啊,費事讓自己壓力這么大,再說這種事為什么要等別人幫呢?這么想的時候,腦子里閃過了馬智賢。
這次旅游是單位安排的,不僅負責一半費用,連導游的小費也由公司出。之所以這么做,除了安撫,還有怕上訪的意思,要開亞運會了,維穩(wěn)很重要。陳水英本來不想去,主要是忌諱“香港”兩個字,直到馬智賢在腦子里出現(xiàn),想法才變了,她在心里說,去,一定要去。
還在游泰國的時候,她腦子里就只有馬智賢了。飛機到了香港,別人都在報名去澳門,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約馬智賢見面。
馬智賢是陳水英十五年前認識的一個男孩。當年馬智賢陪著哥哥到深圳相親。相親的對象便是阿慧。阿慧家里條件差,連個像樣的椅子都沒有,只好借陳水英家的客廳說話、吃午飯。村里女孩找的老公多數(shù)都是香港貨車司機、酒樓廚師、碼頭工人和再婚的中老年人,只有阿慧找的是大學生,據(jù)說還去過日本。這樣一來,家里非常重視,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吃的菜也是從最有名的福如樓訂的。
就是這一天,陳水英認識了男主角的弟弟馬智賢。當時陳水英沒有向這個方面去想,除了晚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覺得馬智賢相貌古怪,臉只有一個小長條,眼睛鼻子全長到一起去了,很像在西安看過的拉線木偶。馬智賢說話很慢,喜歡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大人們說話的時候,讓馬智賢到客房里看影集。家里人說,馬智賢太小,還是個孩子。后來才明白,是馬智賢不會配合大人說假話。作為一個女孩子,陳水英也不能去到這樣正式的場合吃飯,盡管她是阿慧最好的朋友。見馬智賢很喜歡看,便一本一本翻出來。全是很久沒有動過的舊照片,害得他兩只手黑黑的。陳水英帶著他去陽臺上面洗,就這樣,兩個人算是認識了。路過客廳的時候,陳水英看到了馬智賢的哥哥,心里猛地緊了下。那人長得一表人才,像是陳水英記憶里的北方男孩,高大英俊,非常儒雅。不知為什么,看到他和阿慧并排坐在那里,陳水英的心里很是酸楚,好像阿慧搶走了她什么東西一樣。當然她不能說,只能遠遠聽著馬智賢的哥哥講日本富士山、北海道和大學生活,偶爾還夾進一句英語。那一天的阿慧顯得比平時漂亮、文靜。她低著頭,微笑著擺弄自己的手指。
阿慧嫁的時候,整個村都出來送。村委會把唯一的汽車也用上了。小轎車一直開到羅湖橋。陳水英記得阿慧要去的地方是皇后大道。村里人也都記下了這個名字。
那一晚,阿爸莫名其妙喝醉了,被人送到家里,還在念:“可惜了阿慧啊,她可是我們沙一村最靚的女仔了,她為什么要嫁?”阿媽聽了,一張臉變了顏色,如果不是有外人在,阿媽會給阿爸兩個耳光,再狠狠罵他,她認為阿爸就是個老不正經(jīng),心懷鬼胎。
馬智賢留了一個電話,寫在那一年的掛歷上。這是陳水英主動提出來的。她害怕這些人走了,什么痕跡都沒有剩下。
那是一個座機電話,她打過兩次,每次打,腦子里想的都是馬智賢的哥哥。最后的一次,都已經(jīng)訂了婚,懷了孩子。為什么還要打這個電話,自己也不清楚。每次都是一個老人接,講的那些話,陳水英根本聽不懂。對方也不懂陳水英講什么,再后來也就沒了聯(lián)系。
這次竟是馬智賢接電話,陳水英驚得說不出話了。那邊的馬智賢不慌不忙地說:“我是馬智賢,你是哪一位?”陳水英很興奮,告訴他自己是誰,馬智賢說話還是那樣慢,細細的,像個蚊子。陳水英有點失落,覺得馬智賢連驚喜都沒有,好像接了一個普通熟人的電話。憑這點,她覺得對方應該不喜歡她。
陳水英選了一個離住地比較近的商場見面。兩個人一見面就認出了彼此。馬智賢沒有變化,長得還像木偶,衣服似乎也是當年那件。看見他,陳水英自然想到阿慧,阿慧是馬智賢的嫂子。
他背著一個雙肩包。好像那個包很重,壓得他失去了平衡,兩只腳總是站不穩(wěn)。陳水英知道自己的毛病,老了胖了,這樣一想,便寬容地看對方了。
“以為你認不出我了呢。”陳水英笑著說。她顯得比馬智賢大方。
“認識認識。”馬智賢笑著,露出一排細小的白牙。兩個人從商場的中間,由陳水英帶著,轉(zhuǎn)到角落里。她擔心在商場遇見出來逛的同事。
“你想看電影嗎?”沒等馬智賢回答,又說,“我想看。”她指著旁邊一個指示牌。她平時工作的地方就是電影院,工資不高,卻過得悠閑。只是很快就要被人承包,改成放映廳了,九十塊才能看一場,放映廳有爆米花、可樂、哈根達斯。不管到哪,陳水英都想看看當?shù)仉娪霸,并且想進去看場電影。什么片子不重要,她喜歡被電影裹挾的感覺,主要是哭的時候沒人發(fā)現(xiàn)。阿慧的原因,這么多年,陳水英過著封閉的生活,不再和熟人來往,也極少出現(xiàn)在公共場所。
直到幾年前,陳水英才第一次到香港。因為誰都不認識,她只能去看電影。當時的電影院里只有十幾個人。其余的人都是一對一對,完全不像夫妻,而是一些比較可怕的關(guān)系。放的是《教父》,從頭到尾是英語對白,電影里的畫面和音樂讓她很害怕。很快她便發(fā)現(xiàn)電影院只有她一個人了,片子沒等放完,她便伴著音樂跑了出來。驚慌失措中,走進了一個地下室,四周被各種交錯的管道包圍,像是一座迷宮。她在里面繞了很久,才轉(zhuǎn)出來,隨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條耀眼的大街上了。整條街上到處都是彩燈,好像是哪部電影的場景。
很快她便想到是皇后大道。這樣一來,她便緊張起來,想著會不會遇上阿慧呢,見了要不要打招呼。阿慧穿得應該特別漂亮,像演員那樣,陳水英腦子里的阿慧被各種鎂光燈照著,穿著鑲著亮片的裙子,嘴角上揚,面帶微笑。
“好啊,我去買票。”馬智賢打斷了陳水英的回憶。
陳水英比較滿意對方的態(tài)度。
電影院里,馬智賢從頭到尾盯著銀幕,除了遞給陳水英一瓶水,再也沒有說過話,陳水英看見馬智賢半張了嘴,盯著前方。陳水英不好意思說話。又過了一會兒,看見他還是那個樣子,才碰了他的手,想試探對方的反應,她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很涼,跟死人一樣,沒有體溫。這種地方如果再握住那樣一只冰冷的手,有些恐怖。她又想起了上次的電影。她放棄了拉住馬智賢的想法。再說,具體情況還不知道呢,他這個年齡或許已經(jīng)結(jié)婚有孩子了。盡管當年馬智賢說過香港男人四十以后才結(jié)婚,還說跟日本人一樣。后來才知道是因為買不起房子。
看電影的時候,她腦子里全是這件事,要不要問,如果問了,會不會很丟人,傳到他的嫂子阿慧那里怎么辦,她可不能再丟臉了。想到書上說香港人情冷漠,即使兄弟姐妹成了家也各過各的,基本不來往,她才放了心。
阿慧嫁了之后,只有一次晚上回家,遇見過陳水英,當時,陳水英正挺著六個月的身孕。兩個人都顯得尷尬,連招呼也沒打。
她根本沒有心情看電影了,分明是熬時間。出來的時候,正好對住商場的化妝品,陳水英對著范冰冰的巨幅頭像走過去。像是跟誰斗氣,她想給自己買瓶眼霜。因為有人看著,心里便有了奇妙的變化,她為自己挑了一個最貴的。馬智賢跟過來,主動提出付賬,陳水英說:“不用不用,我有錢。”
馬智賢看到價格才不爭了,笑著說:“噢,我知道了,公司會給你們報銷。”陳水英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心里想,你怎么不到深圳看看,那邊發(fā)生了多大變化啊,什么報銷啊,都是看多了那些造謠的報紙,大陸人難道連一個眼霜也買不起了嗎?你們連普通話都沒有長進。她想起接電話的老人,粵語不會聽,普通話也不會聽,她不能想象這個年代還有這種人。轉(zhuǎn)過頭,她又想到自己,阿慧讓她傷透了心,包括這次,她也只到過香港兩次,盡管來往很方便了。
馬智賢像是沒有明白陳水英的話,看著她笑。他這一笑,陳水英也就不生氣了,她理解馬智賢為什么相貌沒有變了,因為簡單,沒有那么多心計。這樣一來,她很想試試他。她讓馬智賢帶自己到公園走走。一進到公園便發(fā)現(xiàn)跟深圳的差不多,除了老人、出來曬太陽的菲傭就是拾荒的。這樣一來,她的膽子大了起來,到了拐角處,她拉了下馬智賢冰冷的手,讓馬智賢抱自己。馬智賢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腿腳卻顯出了僵硬。陳水英很高興,覺得自己占了上風,有了主動權(quán)。被陳水英拉扯著,兩個人挨到了一起。她懶洋洋地往馬智賢懷里鉆的時候,覺得自己像個強奸犯。隔了厚厚的牛仔褲,她觸到了對方敏感的部分,忍不住向自己拉緊。馬智賢顯得很激動,張開小嘴說,我還是第一次跟女仔這樣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