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美還是找了個幫手。這幫手不是旁人,正是她妹妹蘇渙美。她讓大兒子給蘇渙美打的電話。蘇渙美耳朵有點(diǎn)背,她兒子在電話里頗費(fèi)了番口舌。后來,蘇渙美總算弄明白了,她九十歲的姐姐邀她去縣城小住幾日。
春分了,該綠的都綠了,該紅的還沒紅。沒什么好拿的,蘇渙美就給姐姐拔了兩把羊角蔥,又割了兩捆早春的頭韭。到了縣城,蘇渙美有點(diǎn)頭暈。她有三四年沒來過縣城,真不認(rèn)識了,滿眼全是十多層的高樓,有的蓋完了,有的沒蓋完,滿街都是拉水泥的大罐車,空氣里是嗆人的灰塵。當(dāng)然,蘇玉美家還是老樣子,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三間大瓦房,1976年地震后蓋的。屋檐被炊煙熏黑了,住著老麻雀和老燕子。房頂有棵石榴樹,躥了一人高,剛釀出胚芽。老姐姐正躺炕上倚著棉被打盹兒,一只老貓懶洋洋地蜷在她腳邊。蘇渙美躡手躡腳地挨了炕沿坐。蘇玉美大兒子想將蘇玉美喚醒,蘇渙美朝他擺擺手,自己點(diǎn)了支旱煙。不多會兒蘇玉美被嗆醒了,咳嗽著說,你個丫頭片子,到哪兒都忘不了抽抽抽,一聞到這煙味兒,我就知道你來了!蘇渙美說,大白天的睡哪門子覺?出去曬曬奶多好。你那把老骨頭,還沒長毛嗎?
姐倆就拎了兩個小馬扎在院子里坐著曬奶。春天就這點(diǎn)好,泥松了,風(fēng)軟了,日頭也酥了。蘇渙美問,姐啊,你招我來,是不是有啥緊要事?
蘇玉美沒說什么,而是把牙套摘下,泡進(jìn)手邊的搪瓷缸,然后用把掉了毛的牙刷不停地刷。蘇渙美看著她姐。她姐那么瘦,尤其摘了牙套后,簡直就像具木乃伊。蘇玉美將假牙洗刷完,麻溜地戴好,這才看著她妹子說,你幫我剪幾個“樣兒”。
所謂的“樣兒”,就是衣裳“樣兒”。桃源的上年紀(jì)人,都會剪。只不過蘇玉美的手不聽使喚了,時不時要抖上兩抖。
蘇渙美問:“給誰剪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從集市上買衣裳,誰還穿我們這些老古董做的?”
蘇玉美說:“老二得重孫子了。”
蘇渙美說:“啥時的事?”
蘇玉美說:“半個月了。”
蘇渙美說:“還是做兩身?”
蘇玉美努著嘴:“嗯,老虎鞋也要的。”
蘇渙美嘆口氣說:“老二得重孫子,高興吶。”
老二就是蘇玉美的二兒子,如果活著,也近七十歲了。老二只有個兒子,叫國興,國興只有一個兒子,叫茂華,現(xiàn)在茂華也有后了。國興前幾年去銀川拉棉花,在山海關(guān)出了車禍,死了。茂華現(xiàn)在也開車,只不過是在鎮(zhèn)政府開車。
蘇玉美挑著白眉毛說:“那重孫子,胖著呢,八斤二兩。”
蘇渙美咂摸著嘴說:“起名了嗎?”
蘇玉美說:“我看就叫胖子好了。”
她們姐倆要給胖子做兩身衣裳,一身春秋的,一身冬天的;老虎鞋也要做兩雙,一雙夾的,一雙棉的。蘇玉美的兒子們孫子們都穿過她親手做的衣裳和鞋子。現(xiàn)在她雖則眼花,可畢竟得了曾孫,這衣和鞋,還是要做的。何況這是她唯一的曾孫。大兒子只有四個女兒,三兒子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國旺,可國旺家也是個閨女。
先是讓大兒子從集市上買的布料和棉花。買來一看,布料不行,蘇玉美就扁著嘴埋怨了半天兒子,說,這么粗的布料,穿在身上,不是反穿刺猬皮么?又怪棉花買得不好,一看就是陳年的,沒準(zhǔn)是黑心棉呢。大兒子七十二歲了,最是孝順,唯唯諾諾嗯嗯啊啊,背也就更駝了。“那我去商場看看,有沒有好些的。”大兒子緊緊頭上的帽子。他禿頭,常年戴一頂藍(lán)色前進(jìn)帽。又轉(zhuǎn)身問蘇渙美,“老姨,你想吃點(diǎn)啥?我給你買斤豬頭肉?”蘇渙美將手里的老旱煙抽得更兇了,說:“乖頭啊,還惦著老姨,買啥豬頭肉啊,買點(diǎn)茴香餡的肉包子吧。”
蘇玉美開始叨叨大兒子的不是。那么大歲數(shù),手里沒攢幾個錢,老婆也死了,一個人住,讓他搬過來跟自己開一個灶,死活也不肯。蘇渙美安慰她說,他也老大不小了,也是當(dāng)姥爺?shù)娜肆,想咋活就咋活,你還操那個閑心干啥?蘇玉美說,你知道啥啊,他饑一頓飽一頓的,還整天跟一幫老寡婦們打麻將,鬧個胃病也就罷了,要是弄個腎虧啥的,可怎么好?蘇渙美撇了撇嘴說:“他那老實(shí)巴交的樣兒,真要有人跟了他,不是求之不得嗎?能讓你省點(diǎn)心。”蘇玉美搖搖頭,不再說什么。
布買回來了,棉花也買回來了。姐倆的老繭子手在上面摸了兩摸,都有些意外。這商場里的布料,比集市上的還次,棉花就更不用提了,看上去挺白,可明顯是熏白的,撕一綹手里搓揉,幾下就斷了絮。蘇玉美問:“花了多少錢?”大兒子說:“總共是一百五十塊。”蘇玉美說:“我給你二百。剩下的是跑腿錢。”大兒子也不吭聲,把錢接了,將肉包子遞給蘇渙美,轉(zhuǎn)身搖晃著走了。蘇玉美哼哼兩聲道:“我說得沒錯吧?又去給寡婦們上香了。”蘇渙美就笑,笑得花枝亂顫。蘇玉美看著她說:“你現(xiàn)在笑起來,倒比年輕的時候俊呢。”蘇渙美白了她姐一眼,說:“你都一把老柴火了,就別說風(fēng)涼話了。”蘇玉美“嘿嘿”地笑兩聲,說:“我們還是用集市上買的棉花吧。好歹莊稼人自己種的。”
就忙起來了。蘇渙美先用報紙剪衣裳樣兒。她八十多歲了,可一雙老手使起剪刀來,猶如魚兒在水草里穿梭。衣裳樣兒剪好了就剪鞋樣兒,也只一兩天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