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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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渙美說:“我們先做春秋裝吧。”蘇玉美說:“哎,你呀,總是……先挑容易的做。”蘇渙美說:“我哪敢像你啊,志向大,上眼皮挑天,下眼皮支地。”年輕時找婆家,蘇玉美找個讀書郎,蘇渙美找個扛活的長工。蘇玉美嘟囔著說:“說這些有啥用?”蘇渙美說:“是啊,有啥用?”讀書郎一直在縣城教書,跟蘇玉美生了三個兒子,1942年失蹤了。據(jù)說他是地下黨,被日本鬼子殺了。扛活的長工倒是跟蘇渙美規(guī)規(guī)矩矩過了一輩子。蘇玉美說:“早晚一把塵土。”蘇渙美說:“誰逃得了?是你呢,還是我呢?”蘇玉美說:“一跟你說話,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蘇渙美說:“你咋說得那對呢?真是說出了我心窩子里的話。”蘇玉美支著耳朵說:“好了好了。你瞅瞅,外邊有人來了。是老大嗎?”蘇渙美趿拉著鞋去看。是三個公家人,穿戴齊整,身上散發(fā)著香水味兒。他們問,誰是戶主?蘇渙美忙指了指蘇玉美。公家人說:“你就是蘇玉美?”蘇玉美狐疑地看著他們問:“你們是做啥的?”其中一個女的,笑著說:“我們是拆遷小組的啊。”蘇玉美問:“這是個啥組織啊?”女人說:“大媽啊,你們村,基本上全都簽合同了。為啥你不簽字呢?”蘇玉美想起來,前幾天村里的大喇叭廣播了好幾天,說村子要集體拆遷,大家伙都要去住高樓了,讓趕快跟開發(fā)商簽合同。廣播了好幾天,全村也沒啥動靜。蘇玉美倒跟大兒子詢問過詳情。大兒子說,開發(fā)商要蓋20層的高樓,讓村里人隨便住,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diào)。蘇玉美問,那牲口怎么辦?驢啊牛啊鴨子啊豬啊在哪兒養(yǎng)?糧食往哪兒曬?大兒子說,人家說這是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必須都簽字的。簽完字人家給打個白條,到時候咱就拿著白條住新樓房。蘇玉美覺得兒子越來越傻了,他媳婦死了后,他腦袋里就全是糨糊了。那天,蘇玉美盯著那個女干部說:“我才不簽。我都九十歲了,還有幾天活頭?住什么新樓房?給我刨一口新棺材還差不多。”女干部說:“大媽你咋這么想呢?你才九十歲,還要活到一百歲呢。住上新樓房,就像兩腳踏在云彩里,多美啊。”蘇玉美搖搖頭說:“我還是住我的平房。要住讓別人住吧。”女干部皺著眉頭說:“你好好想想吧。我們過兩天再來。”蘇玉美一點不喜歡這個女干部。女干部下頜有顆黑痣,讓她突然想起了解放前村里的那個地主婆,就齜著假牙說:“你們先去別處吧。我忙著給曾孫做衣裳呢。”干部們就走了。姐倆繼續(xù)做衣裳。先做褂子。褂子紅色,對襟,光摳眼鎖扣就忙了兩天。累了,姐倆就拿著馬扎到庭院里坐上一坐。才幾天,梨花蘸了水開了,風(fēng)從豬圈里蹩腳撲進(jìn)鼻孔,全是豬糞溫吞的氣味。韭菜花開得更邪,細(xì)腰蜂和小蛾子在花上飛來飛去,將空氣嗡嚶得腥甜而繁鬧。姐倆好多年沒這么坐著曬奶了。她們閉著眼,讓風(fēng)把她們的老眼皮子吹得潤些,讓光把她們的老骨頭曬得硬些。“你想啥呢?”蘇渙美問,“是不是想我姐夫?”蘇玉美說:“他都死了六十多年了。”蘇渙美說:“要是托生成人的話,也老得沒牙了。”蘇玉美說:“干凈著呢,他。天天拿冷水擦身子。”蘇渙美說:“我呀,就記著他長了雙丹鳳眼。”蘇玉美說:“就喜歡看書呢?窗】吹。讓他早些歇息,只是朝我……傻笑……”蘇渙美說:“要是不死,解放后好歹也能當(dāng)個縣長啥的。”蘇玉美說:“胳膊勁大著呢。頭走前……抱著我,真是瞎子牽馬——死不撒手……差點沒勒死我。”蘇渙美“哎”了聲。蘇玉美說:“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死心眼,又軸。他不早死,誰早死呢?”伸出老鴰手晃了晃,仿佛在摸那人的臉。蘇渙美說:“姐啊。家里又來客了。”蘇玉美拄著拐杖站起來。來的不是客,看樣子還是干部。除了下頜長痣的女人,另外兩個人都不認(rèn)識。女人慢條斯理地說,大媽,這兩位,是來做你思想工作的,一位是財政局的王局長,一位是城管的劉局長。兩位局長一個胖一個瘦,都朝蘇玉美笑了笑。蘇玉美沒答理他們,徑自進(jìn)屋。他們也隨后,讓也沒讓一屁股坐炕沿上。一個局長說,大媽啊,您也是老革命了,這次集體拆遷,您一定要帶個頭啊。另外一個局長說,大媽啊,您都是五六十年黨齡的黨員了,做了一輩子模范,可不能在拆遷活動中拖后腿啊。蘇玉美一會兒盯著胖子的嘴,一會兒盯著瘦子的嘴;一會兒瞄著胖子的眼,一會兒瞄著瘦子的眼。他們說啊說啊,說啊說啊,嘴角都起了吐沫星子,蘇玉美這才應(yīng)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好好想想。”他們哼哼哈哈地拱手辭別。蘇玉美瞅著蘇渙美,蘇渙美瞅著蘇玉美。姐倆又上炕盤腿,做她們的衣裳。蘇渙美的手就不像先前那么靈巧,還被針扎了食指。蘇玉美把妹妹的指頭放嘴里嘬,嘬著嘬著茫然起來,問蘇渙美道:“你說,他們還來嗎?”蘇渙美說:“來就來唄,怕啥?”蘇玉美說:“是啊。我怕啥?又不能吃了我。”蘇渙美說:“當(dāng)年日本鬼子拿刺刀逼著你的脖子,你不連眉毛都沒抬?”那年,蘇玉美把一個受傷的八路軍藏在炕道里。蘇玉美說:“老妹子啊,我的骨頭都生銹了,我呀,真不想再動彈了。”蘇渙美說:“我知道。你在這個螞蚱眼大的地方,住了六十多年了。”那天晚上,在這兒住了六十多年的蘇玉美,左眼老是跳。果不其然,晚上九點,便聽到村頭的狗狂吠起來。不大會兒,大兒子來敲門。他哆嗦著說,媽呀,工作組的又來做工作了,我的合同簽了,你的也簽了吧?蘇玉美“呸”了聲,剛想罵他,院子里就有了動靜,一幫人嗡嚷著擠推進(jìn)來。這次來的人更多,有胖局長,有瘦局長,有地主婆,還有更多不認(rèn)識的局長、科長。他們把沒穿衣服的蘇玉美、蘇渙美堵在炕上,開始嘚啵嘚啵嘚啵嘚啵地說話。后來聽膩煩了,蘇渙美卷了老旱煙抽,他們依然嘚啵嘚啵地說;蘇玉美拿了尿罐在炕上撒尿,他們依然嘚啵嘚啵地說。他們就像是上了發(fā)條的機器,嘴里吐出一串又一串猶如牛剛拉出的糞一樣新鮮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再不多久,就聽到警車鳴笛的聲響。不一會兒,跑進(jìn)來個小伙子,興奮地說,村西那個叫郭耿明的老家伙,被逮起來了!說話死倔死倔,還破口罵人,這下好了,被警車?yán)吡!活該?/div>蘇玉美心里一驚。郭耿明是村里最有身份的人,退休前在鎮(zhèn)上的法庭當(dāng)庭長,怎么就被逮起來了?支了老耳朵聽他們說,卻聽不太明白。眼皮子就打架了,后來實在忍不住,干脆躺下睡了。那幫人也不曉得何時走的。翌日晨起,蘇玉美喘著粗氣穿衣服時,發(fā)現(xiàn)妹妹蘇渙美已在炕的另一頭做衣裳了。問,起這么早干啥?蘇渙美說:“我看,你這房子,也沒幾天住頭了,還是趕緊把活兒趕完。”蘇玉美說:“不急呢,離胖子滿月還有十來天。”蘇渙美說:“哎……你覺得這房子……還能挺十來天么?”那天早晨,蘇玉美煮的白薯粥。白薯粥還沒煮完,大兒子就呼哧帶喘地跑過來,說,張寶旺家的,昨個晚上上吊死了。蘇玉美說,她不是在炕上癱了七八年么,怎么上吊死了?大兒子說,張寶旺昨晚上跟他們簽了合同,房子這兩天就拆,他們沒兒沒女,去哪里住呢?只能去縣城租房子,縣城里租房子,一年好歹萬把塊錢,女人一時想不開,拿了把剪子,把喉嚨扎破了,血啊,噴了一面墻呢。蘇玉美“哎呀”了聲,慢慢起身,拿勺子舀白薯粥。大兒子在一旁,支支吾吾地說,媽啊,你也別跟他們倔了,簽了合同吧。我跟你,去我大閨女家住。蘇玉美沒理他,一勺一勺把粥全舀進(jìn)白瓷盆里。這才捶了捶腰眼,嘟囔著說,你簽?zāi)愕,別管我這把老骨頭。大兒子就不敢吭聲。蘇玉美跟蘇渙美慢慢騰騰地喝著老粥吃著老咸菜。吃完了,姐倆就開始在炕上做衣裳。春秋的紅褂子做好了,現(xiàn)在要做入冬穿的小棉襖了。樣兒早就剪好,蘇玉美看著妹妹拿粉筆在布料上東一下西一下、南一下北一下地畫。畫著畫著蘇渙美抬起頭,問,姐啊,這棉襖是大點呢,還是小點呢?是肥點呢,還是瘦點呢?蘇玉美說,要大點肥點呢,孩子是地頭的蘿卜,拔得快著呢,起碼到了三四歲還能穿。穿不破,存柜子里,等胖子有了兒子,就讓胖子兒子穿。蘇渙美說:“哎,胖子哪里會記得我們呢,等他記事了,我們這幫老白毛就全死了。”蘇玉美說:“我們記著他們就好了,我們活著,他們不就活著嗎?”蘇渙美愣了半晌,方才怔怔道,也是……過了四五天,棉襖棉褲做好了。蘇玉美、蘇渙美姐倆抻著棉襖袖口張瞧半晌,才發(fā)現(xiàn)一只袖口長些,一只袖口短些。蘇渙美訕訕地說:“我這眼神肯定沒問題,肯定是這些天……工作組的來,鬧得我心慌慌的,哪里就出了偏差。”蘇玉美說:“咋整呢?這要是被茂華媳婦看到,肯定要笑話掉大牙。茂華媳婦是初中的語文老師呢。”蘇渙美說:“也沒啥。我拆了,再接一寸的袖口就成。胖子穿身上,愣誰也瞅不出來。”蘇玉美說:“黃金料子還有?”蘇渙美說:“姐呀,你就別愁了,布料富余著呢。瞧我的好手藝吧。”姐倆正商量著,便聽到機器“轟隆轟隆”的動響。動響越來越大,姐倆忍不住攙扶著走出屋子觀瞧。這一觀瞧不要緊,就有些傻眼。卻是鄰居孫萬柱的房子正被一輛大鏟車鏟得七零八落。孫萬柱夫婦倆躲人群里,一個勁兒地抹眼淚。蘇玉美就找大兒子,要問個究竟。沒大兒子的蹤影,卻在人群里看到一個人朝自己走來。不是旁人啊,正是重孫子茂華。茂華長著兩撇小胡子,是越來越漂亮了呢。茂華好久沒來看她,可她見到茂華,一點都不生氣。茂華攙著她進(jìn)了屋子。蘇渙美說,茂華的眼睛,長得越來越像他太爺,丹鳳眼,真是亮呢。蘇玉美只抿著嘴笑,邊笑邊給茂華找香煙。茂華說:“太太啊,你別忙了。先聽我說吧。”蘇玉美說:“茂華啊,你有啥事就快說。太太給你做主。”茂華吞吞吐吐地說:“我……其實……也沒啥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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