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說呢,今年的杏花開過后,忽然又下了一場雪,雪下得很大,但化得也很快,才半天,地上的雪就全沒了,村里村外,是到處一片泥濘,又起了霧,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片模糊,走近了,要喊,才會知道對方是誰。人們這幾天都很忙,忙著種蔥的事。吳婆婆家的人是該回來的都從外邊匆匆忙忙趕回來了。吳婆婆再也下不了地了,誰讓地那么滑,吳婆婆滑了一跤就去了。這種事情,家里人即使離得再遠(yuǎn)也是要往回趕的。在鄉(xiāng)下,娶媳婦和死人是最大的事,還有什么事能比這個大?吳婆婆的小兒子,也終于帶著他在外邊娶的四川媳婦趕回來了,都已經(jīng)三年了,婆婆的小兒子總說是等過年的時候一定回來把媳婦帶給婆婆看,但他總是忙,孩子不覺已經(jīng)一歲了,兩歲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三歲了,婆婆忽然一下子就不在了。現(xiàn)在好了,婆婆的小兒子三小帶著媳婦和已經(jīng)三歲了的孩子從外邊趕回來了。他一回來,先是去了村南那個家,路上都是泥,很滑,他一路跌跌撞撞,他的媳婦因為抱著孩子,就更加跌跌撞撞。村南那個家沒人,三小和他媳婦抱著孩子又去了村西那個老屋,老屋頂上堆的那幾垛草都黑了,像是一頂爛帽殼子,一見老屋,三小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三小的媳婦從來都沒見三小這樣過,在外邊再難再苦也沒見他這樣過。她連聲說:“三小,三小,三小……”三小是連走帶跑,幾步就搶進(jìn)了院子,那口棺材已經(jīng)彩畫過了,上邊是既有荷花也有牡丹,就停在院子正當(dāng)中的棚子下,棺材前邊的供桌上也是花花綠綠,一盤子饅頭,一盤子梨,還有一盤香煙,婆婆抽煙嗎?婆婆哪會抽煙。但客人來了是要抽的,點支煙,上支香,磕個頭,就算是和吳婆婆道別了,是永遠(yuǎn)的道別。三小從外邊進(jìn)來了,一只胳膊朝前伸著,往前搶著跑,像是要夠什么東西,但那東西他是永遠(yuǎn)也夠不著了,他跪下,往棺材那邊爬。屋里忙事的人猛地聽到有人從外邊闖了進(jìn)來喊了一聲“媽——”,接著就是“嗚——”的一聲,是三?屋里的人馬上都白花花的跑了出來,可真是三小,還有,那是個誰?能不是三小的四川媳婦?三小的四川媳婦,瘦瘦的,而且黑,抱著兒子,跟在三小后邊,人們便都明白她是誰了。“三小,三小。”有人在喊三小,是三小的大嫂,這幾年老了也胖了。她這時把早已經(jīng)給三小準(zhǔn)備好的孝服孝帽拿了出來,三小和三小媳婦還有三小的兒子馬上穿了起來,穿好孝服,三個人又都齊齊跪下,地下鋪的是草秸,院里又馬上騰起一片哭聲。三小的兒子呢,也就是婆婆最小的孫子,卻不哭,也不跪,東望望,西望望,把一個手指含在嘴里。這時婆婆的大兒子出現(xiàn)了,把小弟從地上拉起來。怎么說呢,這么一拉,三小就又大哭了起來,頓著腳。棺材剛剛油漆過,還有些黏手。三小的大哥又拉三小,要三小進(jìn)屋,卻忍不住“呀”了一聲。三小回轉(zhuǎn)身來,用另一只手緊緊攀住了他哥。三小的大哥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啊呀三?”停停,聲音顫得更加厲害,“你這條胳膊呢?啊,這條胳膊呢?啊,三?”
因為有霧,天很快就黑了下來。燈在霧里一點一點黃了起來,有人從外邊進(jìn)來了,又有人從外邊進(jìn)來了。有人從屋里出去了,又有人從屋里出去了。有人又來商量唱戲的事,但這事早就定下來了,這人喝過茶,便客客氣氣告辭了。最忙的是廚房那邊,幾個臨時過來幫忙的親戚和鄰居都在那里洗的洗涮的涮。廚房和緊貼廚房那間屋的地上都是大盆子小盆子,有的盆子里是潲水,有的盆子里是要洗的菜。鄉(xiāng)下人過日子,是這一天和那一天一樣。是這一個月和那個月也一樣。是這一年和任何哪一年也沒什么兩樣。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吳婆婆沒了,像吳婆婆這樣的老婆婆,只有在她沒了的時候人們才會想到她曾經(jīng)的存在,想到她平時怎么說話,想到她上次還拿出幾個干桂圓給人們吃,說是三小從外邊捎回來的。吳婆婆的侄子也來了,這幾年是更加的少言寡語,人長得雖很俊,但就是沒什么話,因為長年做木匠活,手粗不說,背也有些駝,不是駝,是總朝前彎著那么一點。他是上午來的,來送祭饃,現(xiàn)在不時興送饃了,送來的是十二個很大的面包,面包紅彤彤的,已經(jīng)擺在了那里,還有五碗菜,都是素菜,這地方的講究,人一死,就只能吃素了。吳婆婆的侄子來了,代表娘家人,禮數(shù)到了,這也是最后一送。這個侄子是吳婆婆一手拉扯大的,他放下送來的饃就蹲到棺材后邊去了,點了一支煙,沒人能看到他的臉上都是淚。按規(guī)矩他要在姑姑這里住到姑姑出殯,但他心里還惦著明天往地里送蔥苗的事。他蹲在那里抽煙,他看到了院墻下邊的那頭羊,是準(zhǔn)備“領(lǐng)牲”用的,被人用繩子絆了腿,此刻正在那里吃地上的草秸,不是吃草秸,是嘴頭子一動一動在找散落在草秸里的豆子。吳婆婆的侄子這時想的倒是他的父親,死了許多年了,在地里打煙葉,一下子就倒下了,直到吳婆婆去世,人們都不敢把這消息告訴吳婆婆。這下好了,吳婆婆的侄子在心里說,就讓姑姑和父親在地下相見吧,說不定,他們此刻已經(jīng)見了面,正拉著手,說著多年不見互相想念的話。吳婆婆的侄子要哭出聲了,鼻子酸,但他怕自己哭出聲,他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抹眼角的淚。這時有人在喊:“連成,連成。”他應(yīng)了一聲,眼淚就更多了,他把一只手捂在臉上。在心里埋怨自己,上次來送紅薯,怎么就沒和姑姑多待一會兒,多說一會兒話?為什么自己總是忙?他朝棺材那邊看了一眼,這時有人一邁一邁,過來了,“咯吱咯吱”,踩著地上的草秸,這地方的規(guī)矩,孝子到了晚上都要睡在棺材四周的草秸上。
“連成,就等你了。”是大小,三小的大哥。
三小的二哥呢,是個啞子。“呀呀呀,呀呀呀。”他只會“呀呀呀”,所以背后人們都叫他鴨子。
“鴨子哪去了?”有時候家里人也這么說。
“鴨子鴨子!”有時候吳婆婆也會這么叫,但鴨子聽不到,小時候生病發(fā)燒把耳朵給燒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