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看三小呢?”王伯說,“三小遠天遠地地趕回來了,三小的媳婦也趕回來了,你是個福氣人,你小孫子你也看到了,你高興不?”王伯看定了羊,羊卻又不動了。
“你娘家人也都來了,你也看到了,他們也都好,你就放心吧。”
羊呢,卻又把頭掉過去了,又朝著三小那邊,三小嘴張大了,頭往后仰,卻又忍住,把嘴緊緊抿了。
“你又看三小呢?三小可好呢,好著呢,錢也能掙下,日子也過得好,你就放心,三小媳婦也好。”
羊呢,忽然朝前走了一步,正對著三小,就差喊出“三小”這兩個字來。
三小忽然又張大了嘴,這一下怕是三小要忍不住了,三小把臉伏在了地下。
“你想三小了吧,知道你想他呢,他是你最小的兒子你能不想?三小都好,你也看到了。”王伯繼續(xù)說。
羊卻又不動了,正對著伏在地上的三小。
“唉,”王伯唉了一聲,“你就放心吧。”
羊這時猛然把頭一甩打了個嚏噴,這個嚏噴一打,羊身子就跟上抖了一抖。
“好好好,你滿意就好。”王伯說。
這時的三小,已經(jīng)哭出了聲。
王伯說:“你看看三小,三小也想你呢。”
三小的四川媳婦也是淚流滿面。
“你看看三小媳婦,多好的媳婦,你滿意了吧?”王伯說。
這時候,羊卻開始走動了,好像是,又要找吃的東西了,地上跪的都是人,它也沒多大可以走動的地方,它又走到三小的身邊,站住了。這就讓人們又重新緊張起來,它開始在三小的身上聞,屋子里的人開始流淚。三小大嫂哭出了聲。二小“呀呀”了兩聲。領(lǐng)牲的事,他不明白,別人也很難用手勢告訴他。
“放心吧你就。”王伯說,“你放心吧你就。”王伯停停,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三小在外邊好著呢,錢也能掙,身體也好,他媳婦也好,你孫子也好,房也買下了,電視冰箱都有,啥都不缺。到了秋里,三小還要在外邊買房呢,你就放心吧。”王伯想想,又說,“你也都看到了,電冰箱、電視機、小汽車,樣樣都給你準備下了,你要什么也都有什么,你就放心吧。”王伯轉(zhuǎn)轉(zhuǎn)身子,把身邊的水碗端起來,端平了,平到了羊頭的上邊,一屋子的人,此時聲息全無,都定定地看著王伯手里的水碗,水從碗里澆了下來,羊驚了一下,猛然搖起頭來。
“好啦,好啦,你滿意高興放心就好。”王伯說。
水澆到了羊的頭上,羊把身子猛地抖過,領(lǐng)牲也就算完了。羊被牽了出去,屋子里的人才紛紛從地上起來,才開始小聲說話,像是才一起又回到這個世界。“這種事準得很。”王伯對屋里人說,既然那羊已經(jīng)被從屋里牽了出去,既然吳婆婆已經(jīng)隨著羊離開了,王伯說剛才你們也看到了,吳婆婆最不放心的就是三小,這回好了,她知道三小回來了。你看她看三小的樣子?王伯說這種事準得很,剛才領(lǐng)牲,看那羊走的那幾步,走一圈兒,把你們都看到,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們。
大小陪著王伯說話,把茶又換了一回,說趁王伯在,讓好梅她們妯娌把我媽的箱底收拾了。
大小的媳婦叫好梅,按這地方的規(guī)矩,妯娌齊了,要看看箱里留下沒留下值錢東西,當著老者,當著全家,把東西都收拾過,誰也沒有閑話。
吳婆婆的那屋里,一進屋靠左手是兩個黃漆漆的衣箱,衣箱很老了,都裂了,糊著紙條。衣箱上放著梳妝用的鏡子,是吳婆婆當年的陪嫁,梳妝鏡旁邊是一個毛主席的瓷像,瓷像裂了,用紙又糊好,擦來擦去,瓷是白的紙是黑的,是黑白分明,瓷像旁邊又是一個佛像,是什么佛呢,誰也說不清,吳婆婆嫌燒香供佛浪費錢也從不供他,靠進門北邊的地上是一架縫紉機,蝴蝶牌的,早就不能用了,蒙著一塊花布,上邊是一個盆子,盆子里是豆子,縫紉機雖早就不能用了,但吳婆婆一直把它放在那里。正對著門的那地方呢,是個黃油漆的立柜,是大小他們的舅舅也就是連成的父親的手藝。是鄉(xiāng)下木匠的手藝,樣子雖笨卻厚氣,厚墩墩的,柜上的鏡子早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但還是擦拭得干干凈凈,立柜上是兩個柳條笸籮。靠著立柜,便是吳婆婆的那張床,床靠著窗子,原來這地方是沒床的,是一條炕,炕什么時候拆的呢?是大小娶媳時候拆的,那時候時興床,大小就非要把炕拆了睡床,那床亦是大小他們舅舅的手藝,兩個人睡在床上,一點點聲響都不會有。吳婆婆本來不喜歡床,但既是弟弟做的,大小他們后來蓋了新房搬走,吳婆婆便又睡了這張床。大小的兒子有一陣子和奶奶睡這張床,大小的兒子睡床頭,電燈繩扯過來拴在床頭上,他那時看《瓦崗寨》《說岳全傳》入迷,一看就看到半夜,婆婆會說:“再不睡,小心把腦子看壞了。”有時候看書看得睡著了,又要吳婆婆去把燈關(guān)掉,吳婆婆又會把被子給孫子從上到下掖一遍,被子小人大,吳婆婆會在孫子的腳下再加張舊褥子。孫子蒙蒙眬眬中不要,兩只腳,蹬蹬蹬,蹬蹬蹬。吳婆婆說:“小時你腳這么小,我一把握得住,你現(xiàn)在大了。”大小的兒子,也就是吳婆婆的孫子,閉著眼,人卻已醒了,這話讓他的眼睛一熱。
人去了,屋里便靜了,一世界都像是靜了。大小的媳婦領(lǐng)著二小和三小的媳婦把吳婆婆的屋子收拾了一遍,把箱子開了。箱子里塞得滿滿的,舊衣服,盒紙子,一本書,書里夾著照片。再一個盒子,盒子里是衣服扣子或是一紙片暗扣。一個包,又一個包,小孩子的衣服,大小穿過二小再穿,三小又穿的舊衣服,吳婆婆的媳婦們不知道吳婆婆留著這些舊衣服做什么?再有,舊鞋子,大小他們父親的舊鞋子,家做的,穿舊的,而又洗干凈的,壓在箱子底。另一個箱子里有許多個紙包,打開包,一陣霉氣沖起來,是種子,煙葉的種子,還有別的什么的種子,這個豆種,那個豆種,不知什么時候放在箱里,有了蟲了,連包種子的紙包都給蟲子咬了洞,再一個盒子,里邊都是線,紅線綠線黑線藍線,一軸一軸,一團一團,還有針,插在線團上,這些東西吳婆婆多年不用了。還有那個頂針,還有那個銅把子錐子,都在這里了。再翻,居然還有鞋樣子,紙的,鞋面和鞋底子夾在一本書里,不是一個,是許多鞋樣子,有大小的,也有二小的,還有三小的,當然,誰也分不清了,只有吳婆婆自己能分清。大小的媳婦眼紅了,想哭一聲,卻突然叫了起來,一個包被翻了出來,用吳婆婆的舊頭巾包著,那頭巾是煙色的,大小的媳婦還記著當年吳婆婆包著這個頭巾的樣子,這個頭巾包被打開了,妯娌三個同時都“呀”了一聲,包里是錢。妯娌三個,一時眼睛都是亮的。三小的大嫂是有主意的,她們待在里邊不動,請王伯進來,還有大小二小三小,要他們都進來。因為收拾吳婆婆的箱底,屋里的燈也換過了,白剌剌的,角角落落都亮著。
王伯和吳婆婆的兒子們都進到里屋來,其他人不許進來。
“王伯來數(shù)。”大小說,聲音有些抖。
王伯亦有些激動,屏著聲氣,把錢在白剌剌的燈下數(shù)過。
屋里的人就更激動,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想不到,吳婆婆省吃儉用,會攢下一萬五千八百塊的錢在這里。大小的媳婦先哭出來。想起吳婆婆常年就飯的那碟子鹽豆,吳婆婆只說是吃齋,從不吃肉,但兒子孫子們的碗里剩飯,即使是葷菜,吳婆婆也會打掃得干干凈凈。她原是吃葷的,為了生活,吳婆婆原是入過一個鄉(xiāng)里的民間教門,這個教門只教人吃素,當年日子過得艱苦的人,差不多都入了這個教,只為了不吃葷,吃菜畢竟省錢,F(xiàn)在日子好了,信這個教門的人也就少了。吳婆婆信這個教,吳婆婆的弟弟也就是三小他們的舅舅也信這個教,他們吃飯,最好的菜也就是菜里加個豆腐或雞蛋。這個教門在鄉(xiāng)下就叫“不吃肉教”。白剌剌的燈下,算王伯也在里邊,心里都難受。鄉(xiāng)下的人都明白,吳婆婆這些錢都是從嘴里摳出來的。
三小的大嫂先哭了出來。
“看你。”大小說。
三小的大嫂便止了哭。
三小的大哥大小說:“乘王伯在給咱們做個主,這錢咋辦?”
這便是吳婆婆最后這場事的最后一件事,外邊的戲還在唱著,但聲音一下子像是變遠了,遠在了天邊。
辦完吳婆婆的事,院子門口那株香椿樹上的葉子都張開了,因為今年沒人去摘它,那只鳥的窩也有樣子了。三小說什么都要走,也終于帶著他的四川媳婦和兒子走了,三小和媳婦惦著那邊的羊和菜地。家里人雖不愿三小走,但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吳婆婆留下的那些錢,大小一家同意,二小一家也同意,全都給了三小。三小走了,坐了天天來一趟的那個永遠是灰突突的中巴,泥里霧里,一點一點開遠了。直到吳婆婆過了七七,這天中午,啞子二小突然在家里“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叫了起來,連帶著他那個啞子媳婦也在叫。隔壁大小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忙地過來。啞子二小手里拿著那個包兒,是吳婆婆的那個頭巾包,大小記起了那天晚上三小說的那句話——“可憐我二哥是個啞子,老來老去比我都可憐。”
大小沒說什么,打著手勢要啞子二小把錢趕快放起來,放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放好放好!”大小打著手勢,“放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然后,大小去打香椿了,香椿芽雖然長開了,城里人還是喜歡吃。三小的大嫂是個厚道人,什么也沒說,把大小打下來的香椿,一小捆一小捆扎好。他們合計好了,明天要進趟城,再買些菜子。
。ㄔd《天下》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