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少次,去張谷英村,來去匆匆。
去多了,我甚至對去的意志產(chǎn)生了動搖。再也不去了吧,心里又惆悵得厲害。有點像什么隱秘之物于無聲處潛入,游離在我的心窩周遭,時不時地抓撓你一下,癢癢的。一直以來,我就想不明白,為什么去過之后,我心里又空落得很。
像冬天搖曳在樹枝上的一片葉子,又不曾墜落。
顯得既茫然,又孤寂。
多少年來,對于這個坐落在湘北渭洞盆地的古村落,我就沒有一次踏踏實實地走進去,幾乎都是蜻蜓點水地過了一下,又悄無音息地離開了這個明清大屋場,生怕被什么拽住似的。
有次還差點莫名地跌倒在古村的深巷里。
我甚至說不出這種繁雜的心理到底糾結了一種什么情感物質,讓人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有時覺得六百多年的老屋處處呼嘯著鞭影,在我的背后涼浸浸地飛來。感覺連陽光都是陰森森的。還疑惑自己遇見了巫風鬼魅,真的不知我是被吸納進去的,還是被驅趕出來的。
我與村莊之間,隱約像個磁場的兩極,不知是村莊排斥我,還是我排斥村莊,抑或是兩者都存在。我陷入兩難境地。進亦憂,退亦憂。出了村莊,我像個海洋的夜航者,而這個蹲在山坳的古村,會像水中的礁石壘成的島嶼,在我心緒落潮的時候,又突然冒了出來,橫亙眼簾,連喘氣聲都那么真切。
我一次次說服自己,看看,再去看看。
或許它的存在,與我有某種隱秘的關聯(lián)?
二
2010年10月6日,我陪著名先鋒作家劉恪教授、詩人王維大校等朋友再次前往。我開始漸漸相信宿命論。仿佛上輩子欠了古村什么似的,要我今生來償還。雖說我也姓張,而此張非彼張,沒有半點爪鴻印跡。我梳理過我家族的來龍去脈,才如此肯定的。難道是我內心隱秘處某種生理需要鹽水一樣,饑渴著一種神秘物質的填充?如果成立的話,我想每一個人在勞頓之后,心中就有一個安慰疲憊身軀的古村,這時候恰如其分地冒出來,撥動著人被世俗紛擾而浮躁的心弦。我把這種感覺歸納為人與生俱來的懷鄉(xiāng)情結。就像每一個人心中都有個江南夢一樣,人往往會對柔軟的、靜謐的、美好的情愫予以向往與追求。
在我們湘北,以一個人命名的村莊并不多見。
張谷英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傳奇人物?
我曾在我另一篇散文《一段無法睡去的章節(jié)》里有所闡釋,無論是官方的,還是民間的,信息資料都是驚人的一致,那就是他做過明朝指揮史,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軍區(qū)司令員的級別。至于他為什么要隱匿在這個山重水復的地方,至今也沒有人真正破譯出原由,甚至連他們的族譜也沒有準確記載。所謂厭倦官場也好,躲避仇家追殺也好,那些都只是后人的猜測。
猜測往往給人籠上更神秘的色彩。
中國歷史自古就是帝王家的家史,被曲解的事情屢見不鮮,又何況一個村莊史,即使被粉飾、被美化,也是不足為奇的。
再一次來到張谷英村,在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感覺村莊莫名其妙地接納了我。這天,我看見這里的每一棟老屋,儼然就是一位閱盡人世滄桑的仙風道骨的老人,還似一位洞穿了世事興衰和命運沉浮的哲人,優(yōu)雅而鄭重,從容且深沉。
我變得親切,且親近。
我儼然成了村莊的主人,向遠道而來的客人們說起了古村的民俗信仰、生活情趣、宗教觀念以及生命意識等等話題,如數(shù)家珍。
三
游歷張谷英村,有許多游客,甚至包括一些建筑專家們,對這個村落的下水道構造饒有興趣,這無疑是一個謎團,困惑了許多人。因為無論多大的雨水,村莊都利利索索,水從來都不曾漫溢出來,又到底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一次,我與幾位民俗專家雨游張谷英村。
雨水是突然落下來的,風雨際會,雨大得像澆下來似的,生出迷漫的雨霧,我們幾個被困在一個大院里,索性停頓下來。東家搬出椅子讓我們落座,我干脆坐在天井邊,看雨水沿四方屋檐瓦槽墜落,那畫面疑是四簾瀑布,我的耳朵接住的除了淅瀝的雨水聲,還是雨水的聲音。其他的聲音壓根兒被淹沒被忽略了。以致東家端著茶喊我喝,連喊了幾聲,我卻完全沉浸在這種天籟里,失了禮儀。
我的目光落在天井里,只見天井里并沒有積水。
雨水遁隱了。
雨水都到哪里去了呢?
偌大的村落僅一條繞村循環(huán)的渭溪河。與其說是河,那么逼仄的一兩米寬,再寬不過三四米吧,還不如說是小小的溝壑,何來如此大的消化功能?即使地下有強大的水網(wǎng)系統(tǒng),也從來沒有人來疏浚過,按理也會存在堵塞或塌陷什么的,靠的什么來保障天晴不遭旱,落雨不積澇呢?
這天晚上我就在村子里過夜。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六百年前的張谷英棄武隱匿于這塊風水寶地。若干年后,年邁的張氏又喜得貴子,樂得大擺宴席,恰逢天降大雨,水從天井灌下來,漫上了臺階,眼看房屋就要被淹,張氏懷疑得罪了天神,慌忙禱告蒼天。只見幾只金龜從天而降,不多久,水就消退得無影無蹤。
信不信由你們。特別是今天的張氏后代,如果你們想發(fā)橫財,不妨拆了幾棟老房子,挖開幾條地下水道,興許真的找得到千年龜神,它們自從打入地下之后,就沒有休止地為村莊疏浚下水道,再也沒見過天日了。
如果想小富即安,就好好保護祖上的傳承,神龜會為你們祈福。
我想:后人不厭其煩地贊美張谷英村占據(jù)了一塊風水寶地。還有人說:張老先人本身就是一個風水先生。我對堪輿文化沒有研究,不能為其佐證。但客觀地看,如果沒有人們對風水學的認同與迷信,以及所謂的堪輿先生們對山川地理的一番神秘詮釋,很難設想不斷繁衍興旺的古村人會有如此珍視山水生態(tài)的自覺,至少某種意義上起到了對環(huán)境的保護作用。人們對風水的講究,從選址、定位、規(guī)劃和布局上精心安排,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天道與人道、自然與人為的關系,和中國人的“天人合一”的價值觀、審美觀相吻合。要知道,古村并非一開始就有如此宏大的規(guī)模,而是數(shù)百年漸趨發(fā)展過來的,才有今天黑黝黝的一大片,形成完全的村落,卻又能與自然協(xié)調相融而不是抵抗。我不得不對先人的前瞻性心悅誠服,卻不能對堪輿學的東西表示完全意義上的認同,但我還不至于對風水強烈反感。因為還有許多民間智慧的東西不被我們認識,有的甚至連科學也無法解釋,我只能容以后有了興趣再去慢慢覺悟。
四
也許,安居樂業(yè),人丁興旺,才是張谷英當初最現(xiàn)實、最淳樸的愿望。
已經(jīng)開始騷動不安的古村,成了我心中最大的憂慮。
固守貧窮落后不是人類的進步,而一旦介入了進步的東西,又不加以節(jié)制,結局是可想而知的。處理好保持與發(fā)展兩者的關系,無疑需要更多的理性與睿智。
我以一個詩人的身份走進來,總是帶著美好的愿望,以及詩歌的想象力,我想駕馭時光的羽翼,穿梭到那個久遠的年代,尋覓心靈對村莊的慰藉,抑或是古村對心靈的洗滌。
我知道,想象力往往是人們置身于生存苦難之中的精神支柱。
它給人的心靈帶來了莫大的慰藉。
人們用自己的想象來撫慰自己。
從人和自然的關系來說,人的想象力也是人們調解與大自然沖突的一種方式。這是一種智慧的方式,它以兇獸猙獰的面目來威嚇來自大自然的一切兇險和災難,它以吉獸、靈獸祥和的表情,來召喚蘊涵于天地山水間的祥瑞之氣。
我曾多次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他們在重要節(jié)日的祈禱氣氛,這也是他們的民俗活動的重要儀式,譬如玩龍舞獅,搭臺唱土戲等等,無一不烙下先祖遺訓的印痕。
有一種觀點說:岳陽樓是中國湖湘文化的瑰寶,而張谷英村就是民間歷史博物館,單就兩者的文化價值,我是持贊同意見的。
前些年,市里一個文物販子來到了張谷英村,看中了某村民家的貓,大夸貓長得如何漂亮,隨后便向主人提出高價買去作寵物養(yǎng),主人樂得合不上嘴。販子抱起貓,臨出門時背過身來,對主人說:我等下要給貓喂食怎么辦?主人忙從地上撿起一只碗:這是貓碗,拿出吧!販子接過貓碗,很快就離開了村子。
后來經(jīng)專家鑒定,這只貓碗是一只明代宮廷玉碗,純白玉,有隱形花紋,質地不言而喻。當然這故事是我道聽途說的,不一定是真實的。而張谷英村的人純樸是沒得說的。
盡管這里開發(fā)成了旅游景點,在這里吃農家飯,嘗土菜,又便宜,又實惠。
我無意為他們打廣告,能讓我的朋友們吃得高興,我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這里的村民各家各戶把自家種的菜,腌制成干菜出售,花色品種,千奇百怪。還有香干、腐乳,成為一絕。反正是自己種的,做的,沒有誰賣高價宰客。我替朋友提著大包小包,是不是中午貪了醇香的谷酒,多喝了幾杯,我走起路來飄飄然,找不到來路,竟然在一個屋檐下站了許久,才醒過神來。
進大堂,見一木梯子通樓閣,誰家女子的樓閣,人去樓空?
樓梯靠墻能搬得動的。我試著輕輕爬上去,踩著時間的灰塵,上了逼窄的過道,竟不敢觸摸過道褪了朱紅的欄桿,一定有過幾代妙齡少女曾無數(shù)次撫過,不然關在閣樓的女子怎么會在欄桿上留下明顯的搓揉痕跡?那陽光永遠只照在天井里,想象她連吃飯也是由人送上來的,轉瞬又拆開了梯子。閣樓里的少女的春夢,還不及天井下的一只石蛙,自由的空間還要小不少。而眼前為我們端茶水的老婆婆,是不是當年就住在上邊的閣樓上?或者說,閣樓上住著她的娘,抑或是娘的娘呵。主人沒有告訴我。一個村莊之所以令人流連,一定有它鮮為人知的地方,那是村莊內心的秘密,只有神靈知道,從不泄漏天機。
我不禁思考著這么一個問題:長期以來,我們?yōu)槭裁匆曔@地方較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為封建迷信思想?隨著時代發(fā)展和人類進步,這種思想自然逃脫不了被摒棄的歷史命運。少女們不再被關在小小的閣樓里,而是和男人們一道進進出出了。但這些只是表象,還有許多不能同日而語的,的確還是傳統(tǒng)思想觀念在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這種思想之所以像草木莊稼一樣,在廣闊的鄉(xiāng)間生生不息,是因為它有著非常厚實的歷史土壤。它的厚實,能讓人聯(lián)想到蒼茫的天穹之下,渺小的人所承載的巨大的苦難。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看作封建思想,其實它也映照著人類在與天災人禍、與疾病抗爭的艱辛歷程,體現(xiàn)了人類在大自然中生存繁衍的生命意識,是人類面對種種苦難時對自身力量的真切呼喚。
五
人不交流和溝通就會孤獨,村莊也一樣,渴望與天地溝通,與自然協(xié)調,與山水、動物、植物進行對話和交流。
我渴望與村莊敞開心扉的深入長談。
我知道,這些年來我做得很不夠,僅在一個風雨夜回家受阻才住了一夜,古村于我還是陌生的,有隔膜的。
早些年,有家旅游出版社約我寫一本關于張谷英村的導游書,被我婉言謝絕了。
其實,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出書,何況我很討厭導游書,純粹的游蹤,缺乏想象力,枯燥乏味。許多寫作者竟然樂此不疲,寫出來的游記成了導游口中熟稔的導游詞。我沒有深刻體驗和獨到感受一般是不會輕易寫的。對于張谷英村,我沒有像磚石木頭一樣執(zhí)拗地融化在村莊里,萬般繾綣地偎依山水,以迎合的姿態(tài),順應、吸納村莊,像陽光雨水一樣從不厭倦。要知道村莊已經(jīng)從自然中獲得了血肉、體溫和脈搏,而我是想從中獲得思想、靈魂和生命。
是的,古村是有靈魂生命的。
通過飛翹的屋檐,我們感受到它負載著宗族繁衍、人丁興旺的夢想,飛越時間,在天地之間翱翔的情形。也吻合國人的“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我們盡可以把鋪展在這里的大屋場群落,想象為宗族鋪展在大地上的一個個美好的心愿,通過屋宇把添丁的喜訊或渴望告知天地,告知山川田野。“張谷英36歲得曾孫”不是空穴來風。仿佛那些擠擠挨挨的屋宇是仰望著上天嗷嗷待哺的一群。我這樣比喻,好像人們有乞求上天垂憐的意思。無可否認的是,當密密匝匝的屋宇匍匐在大地上,或瑟縮在群山的懷抱里,我的確由這卑躬的、虔誠的形狀,體悟到人們對天地、對自然的敬畏和膜拜之意。
我知道,真正的徐霞客們游覽古村,無非是想從這里的建筑中,傾聽它們述說舊時光里發(fā)生的故事,尋覓其中飽含滄桑感的歷史場景。在客人面前,似乎這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有話要說,仿佛它們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充滿了欲望的嘴唇,渴望表達。從祠堂到住房,從建筑構造到空間陳設,從屋脊到柱基,從門樓到床花,滿目皆是它的禱告、它的絮叨、它的顧盼,喋喋不休的,喜形于色的,語重心長的。這些大量出現(xiàn)的形象詭異怪譎的神獸,夸張而神秘,從而顯得猙獰恐怖。這些古樸怪異的形象特征源自神話傳說,卻委實反映了人們對超自然力量的篤守和期盼。我想這些神秘的自然現(xiàn)象往往又是無解的,人們借助神秘威嚴的形象驅除一切逼近村莊的邪祟。
我不去糾結現(xiàn)代文明對古村到底意味著什么。
但古村對現(xiàn)代文明無疑是充滿好奇的,也是充滿恐怖的。
因為真正侵蝕和破壞它們的正是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所以,流連張谷英村,眺望那彎曲的來路,我忽然覺得古村似一位落盡鉛華的白頭宮女,青春不再,風流不再,所有的記憶被收藏起來。尚存的老屋就是她們的妝奩,其中老屋上的雕飾就是她們的玉鐲銀簪。由這些環(huán)佩首飾,我們盡可以想象她們當年的風姿、當年的心思、當年的顧盼。
如今,步入村落的深巷,如同走進她們深深的皺褶、深深的感傷里。
仰望梁上空空的燕巢,檐下空空的眼神,恍惚之間,我會覺得人與燕都是寄人籬下的匆匆過客,從而忽略了老屋用于安居的物質意義,忽略了老屋的空間功能,而強調建筑藝術的精美,極端認為它的存在就是為了炫耀于世人,教化于族人,就是告慰先祖張谷英,面向恒久的表達。我恐怕又患了形而上的錯誤。
因為古村的建筑藝術,其實也是最重要的語言形式的另類表達,這里面包含了介質的藝術語言,盡管它們只是磚、石、木頭等材料,卻委實道出了建筑的思維情感,那神色、那歡喜、那禱告,以及惶惑,無疑牽引了我的目光以及思想,去捕捉繞梁的余音,思考人類生存的智慧,通過建筑藝術來與先人作一次交流和對話。而古人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這些建筑上了。建筑以線條組詞,用形象造句,用貫通古今的表現(xiàn)手法,給人描畫出歷史的精神氣韻。同時,又超然于歷史,不屑于陳述和再現(xiàn)具體的歷史事實,甚至連時代背景也隱匿得需要專家來考證,這種表達既是生動的,又是神秘的,恰恰給予我們對歷史的巨大想象空間。
也許,這里面還有許多我未知的東西。
也許,正是浸染在村莊血脈里的神秘物質,它們秘而不宣。
六
如果說先前我沒有真正走入古村,是我太掉以輕心,以至目光短淺,始終停留在村莊的表象并被迷惑,我無疑是茫然的。那時候,我往往更相信虛無的神話,而懷疑自己的眼睛,成了神秘物質進入心靈的屏障。
這次我找到了隱匿時光深處的入口,就像進入了時光隧道,仿佛看到了先前的人類,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空間里。我似乎受到一個神秘的意志吸引,就像地球圍繞太陽轉,我不由自主地落入謎屋的氣場里,不能自拔。
(原載《紅巖》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