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被綁在一棵大樹上,頭發(fā)蓬亂,滿臉傷痕。各種各樣的口水,焦黃的、布滿泡沫的、乳膠一樣地粘在他的臉和衣服上。
我感到胃里的東西翻江倒海般要涌出來。但我努力壓住了,胃里是我隨父親趕場獲得的一只饅頭,也是唯一的食物,我不能輕易給浪費了。我繞著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尋找長在他身上的“第三只手”。我老早就聽大人講,小偷有“第三只手”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長得什么樣。但我失望了,他和我們一樣,只有兩只。這兩只手被一根粗大的麻繩緊緊捆住,反身圈在樹干上。手臂上橫一道豎一道都是麻繩勒出的紅印。
周圍起伏著咒罵聲、控訴聲、嘲笑聲。人們?nèi)呵榧^,苦大仇深。時不時有人啐他一口,或從暗處遞出一拳,擊在他軟綿綿的身上。他的身體隨著人們的擊打和推攘倒向一邊,又被麻繩扯了回來。腦袋耷拉著,像撥浪鼓,在脖子上不由自主地搖來擺去。
我忽然有些疑惑,他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我探出一根手指在他手臂上碰了一下,冰涼冰涼的,不像活人的手。我有一種沖動,想在他手臂上揪一把。我不知道這種沖動是看到別人的擊打給我?guī)饋淼,還是我想確認他是否還活著。但鼓了幾次勁,最終沒敢下手。
二
那時候,我在一個鄉(xiāng)村中學當校長。有一天,楊老師走進我的辦公室,對我說,她想把那孩子給我送來。我是不喜歡老師把孩子往我這兒推的,我曾多次提醒老師,孩子嘛,有反復是很正常的。對孩子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要遵循教育規(guī)律,保護他們幼小的心靈。教育,再教育,直到感化他。
楊老師向我大倒苦水,我都是按教育規(guī)律辦的呀!我已經(jīng)夠保護的了,我已經(jīng)教育,再教育了,但我就是感化不了他!
楊老師說,最先發(fā)現(xiàn)這孩子偷同學東西的時候,她用了個巧妙的辦法,給了他改過的機會。她讓孩子們?nèi)鋈,再挨個回教室轉(zhuǎn)一圈,每次一人,半分鐘。偷了東西的孩子可以趁這機會自覺把東西還回去,別人也不知誰干的。楊老師問我,這方法夠保護的吧?但沒用!結(jié)果是,不但原先掉的東西沒還回去,又新掉了幾樣東西。
為教育這孩子,我還搞過“寓教于樂”呢。楊老師說,她把孩子的偷竊行為編成情景劇,讓孩子們模擬演出。原先,為了達到更真實的效果,她讓那偷過東西的孩子扮演“小偷”。她要求“小偷”要躡手躡腳走路,東張西望觀察,老鼠一樣,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嘴里還要發(fā)出吱吱的叫聲。但那孩子總是扮得不像。沒辦法,只得換了別人。這出情景劇的結(jié)尾是:“小偷”被捉住,大家扭送他去交給警察。警察把他綁在一棵大樹上,扯出他的“第三只手”放在砧板上,再從身后取出磨得雪亮的“斧子”,高高舉起,朝他“第三只手”用力劈下去……
這出戲演得非常成功,孩子們完全融入情境中了!楊老師說,演出的時候她在偷偷觀察,那個偷過東西的孩子局促不安,很難受的樣子。她說她想要的就是這效果,說明這孩子已經(jīng)受到震撼了!
但事實上,楊老師搖搖頭,并不是那么回事兒,不一會兒,那孩子又犯了新的錯誤。原來幾個孩子下來后,還沒從劇中走出來,拉著他和他砍“第三只手”玩兒。沒想到他竟然大打出手。
我感到楊老師對“教育規(guī)律”的理解似乎有些問題,但究竟問題在哪兒呢?我一時也沒想明白。
楊老師沒注意我的表情,接著說,這孩子反復的次數(shù)太多了,像習慣性流產(chǎn),有一點誘因他就犯。有一次,他偷了東西,被其他孩子扭到我的辦公室。我給他講了很多道理,把他說得痛哭流涕。我想我這些話肯定是深入了他內(nèi)心的,否則他不會哭得那么傷心。我都要被我的教育感動了!但是其他老師潑我的冷水,他們說,沒用的,他的哭是鱷魚的眼淚,他馬上就會重犯。我當然不同意。于是我們打了個賭,把十塊錢放在一張桌上,讓他一個人從桌邊走過,看看他拿不拿。果然,他又拿了!
三
小偷被綁在場口的黃桷樹上,是我小時候上街趕場時經(jīng)?吹降那榫。父母去趕場,我常常追在他們屁股后面跑。給打回來了,一轉(zhuǎn)身,又哭喊著追上去。其實,跋涉幾十里崎嶇山路跟到街上,能得到的,最多也就是幾粒水果糖,或者一只饅頭。不過這已讓我很期待了。此外,我還可以跑到場口瞧人們打小偷的熱鬧。
幾乎每一場都有小偷被抓住,推去綁在樹上。那時候,鄉(xiāng)里有個從縣里派來維護地方治安的警察,人們稱他“胡特派”。胡特派的工作似乎就是專職抓小偷。他可受尊重了,一上街,人們就爭相往他口袋里塞香煙糖果,請他去飯館喝酒。每天,他的口袋都是鼓鼓囊囊的,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歪戴著帽子,走路趔趔趄趄,一根警棍在屁股上蕩來蕩去。但就這模樣,每一場,他都還能抓到一兩個小偷,有時候甚至能抓到三五個。抓到小偷后,他從來不往警室?guī)В】诠┌×競刹榘∵@些,而是推到場口,用麻繩綁在黃桷樹上,任人們瞧熱鬧,打罵。他呢,就歪在旁邊的躺椅上睡覺。在人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打罵聲中,呼呼打鼾,口涎流下來,把警服濡濕一大片。散場的時候,他也醒來了,麻繩一解,塞在腰間,轉(zhuǎn)身到飯館喝酒去了。小偷呢,就任由他們自行離去。不過那時候小偷常常已被人們折磨得奄奄一息,有的拖著殘腿呻吟著往場外爬,有的撐不住,就死在那兒,給收拾垃圾的人扔到荒郊野外去了。
父母是不允許我們跟上前打罵小偷的。倒不是他們認為打罵小偷不對,是怕我們給小偷記住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小偷若記住我們的樣子,不定哪天就偷上門來了。就像對蛇一樣。父母說,在山上遇到蛇,要么不理它,要打就一定得打死,打而不死,晚上它會偷偷溜到我們床上,給我們做枕頭。
村人對小偷,是既恨又怕的。那會兒我們每家都養(yǎng)狗,養(yǎng)狗就一個目的:防小偷。但是用狗防小偷也有很多弱處,有一個說小偷的順口溜:“月出靠山走,云遮翻坳口,狗咬貼柱頭,風吹就動手。”這順口溜活現(xiàn)出小偷的神出鬼沒,同時也說明了養(yǎng)狗防偷的不可靠性。狗只對活動的有聲響的物體敏感。物體要不活動,比如小偷貼在柱頭上,一動不動;或者弄出的聲響和周圍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比如夜風吹起來了,吹得窗欞啪啪響,這時候,狗能判斷出窗欞是被風吹響的,還是小偷弄響的?而且狗很容易被收買,“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一顆肉包子足以把狗的嘴全塞住。一顆藏了毒藥的肉包子,狗可能就在“痛快”中永遠睡去了。
研究防偷措施,就成了村人一項必備的生存技能。房門是我們最揪心的所在。門軸須做得緊,轉(zhuǎn)動門軸能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門閂得做成鐵的,加一個反扣,門后再用一根鋼釬死死抵住。有時我們還在門后拉一根鐵絲,鐵絲上系一串鈴子,一碰到鐵絲,整串鈴子就叮叮當當響了。不過即便如此費心,小偷還是能輕易鉆進屋里。農(nóng)家的房子太敞,墻壁是竹編泥糊的,屋頂是草搭瓦蓋的,天花板是木板竹竿的——飛檐走壁的小偷,哪里是從門進來的呢?
四
那一天,我并沒有和楊老師探討她的“教育規(guī)律”。嚴格地說,楊老師是學校里難得的好老師。其他老師在對待學生偷摸現(xiàn)象時可從來沒有過她這樣的耐心。接到班上有人掉東西的報告后,他們會立馬挾風裹雷般沖進教室,前后門關(guān)嚴實了,所有的學生把抽屜里的東西搬到桌上,書包里口袋里的東西全倒出來,在各自位置上站好。老師從前到后,地毯式搜查,搜身,徹查到鞋底。
搜出來了,老師們會像押送戰(zhàn)俘一樣揪著那孩子的耳朵到講臺前,面向全體同學站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有沒有在其他地方偷過?偷了些什么東西?偷來的東西怎么用的?務必刨根究底。孩子要不承認,就發(fā)動全班學生檢舉揭發(fā)他。不過,揭發(fā)的畢竟是少數(shù)。學生中有一種潛規(guī)則,向老師打小報告是可恥的,比小偷還可恥。這難不倒老師們。當面揭發(fā)或者署名揭發(fā)被人瞧不起是吧?那就匿名揭發(fā)。老師在每個學生面前放一張紙,讓學生左手拿著筆,在紙上寫,不用署名,最后老師來收。這樣,交上來的紙,誰也認不出是誰寫的了。還是不知道寫什么是吧?不知道也得寫,寫你的猜測,你的分析,他會偷什么?哪一件沒告破的偷竊案件可能是他干的。在老師如此這般的引誘下,學生們身上一些原始的欲望就給引出來了。就像大家看到小偷被綁在樹上,忍不住要上前遞出一拳一樣,孩子們都在紙上寫滿了匪夷所思的告密。
老師們把紙收起來,列一個表格,進行統(tǒng)計。按照統(tǒng)計學原理,學生告密最多的事情,就最有可能是那孩子干的。不是你干的,為什么那么多同學指證你呢?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有什么可抵賴的呢?或者老師根本就不用這么麻煩,告密信收起來,他根本就不用看,全扔進垃圾箱里。他的方法是“詐”。全班四十多個學生,有三十多個說你干了某事某事,你還不承認?這件事情,或許真是他干的,既然那么多同學都揭發(fā)了,他也就只得承認。如果那事情不是他干的,他為了洗脫罪名,一定會把真兇指出來。即便他也不知道真兇,在辯解的時候他肯定要留下些蛛絲馬跡,再順藤摸瓜,再有多深的老底都能給翻出來了。
也有老師并不是這般驚天動地。他們不用發(fā)動全班學生,他們很溫和。下午的天氣很熱,他們把孩子叫到一棵陰涼的大樹下。安一個躺椅,躺椅前放一張小茶幾,上面放一本雜志或者一個水杯。不過這不是給學生準備的,是老師自個兒用的。學生必須在前面站好,不能隨便挪一步。你不承認是吧?沒關(guān)系,沒想好就站著繼續(xù)想,想好再說。老師呢,就仰躺過去喝茶,看書,看倦了就把書蓋在臉上瞇眼瞌睡。瞇一覺醒來,接著問。問著問著,跑題了,不問孩子的偷竊行為,研究起他的站姿問題。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抬頭,挺胸,收腹,并腿,雙手緊貼褲縫……仿佛是要訓練一個軍人。有老師過來,看見那孩子,高興地搭話。又偷了?是啊,又偷了!這小東西,死不悔改!搭話的老師走上前,在孩子耳朵上揪一把,聽不進話是不?給你轉(zhuǎn)個24頻道看看!鄉(xiāng)村學校,下午的時光太漫長了,漫長而寂寞,打牌呢要輸錢,打球呢太累,有這孩子消遣著,就可以輕松熬過了。
老師不著急,學生不能不急了。一動不動站了好幾個小時,尿早就脹了,肚子也早就餓了,算了算了,招了吧……
事情查明后,老師們就把孩子偷竊的事情搞成材料,交到我這兒來了。就像公安機關(guān)把案件移交法院一樣,他們讓我根據(jù)這孩子偷竊的程度,比照校規(guī),給予處罰。警告,記過,記大過,開除留用察看,開除。這孩子已是好幾次送到我這兒來了,處分已經(jīng)升級到開除留用察看了,再往上升一級,就是開除了。怎么能開除呢?義務教育是不允許隨便開除學生的!這是隨便嗎?都偷到這個份兒上了還不開除嗎?但我們還是沒解決問題啊,開除以后再偷怎么辦?老師們驚訝了,開除以后就不是我們的學生了,偷還是不偷關(guān)我們什么事?
五
那時候,我們害怕小偷,仇恨小偷,但小偷卻如影隨形在我們身邊,甚至就藏在我們身上。莊稼成熟時,生產(chǎn)隊要派出專人日夜守護。不過不管多少人守護,莊稼被偷的事情還時時發(fā)生。青天白日的,一個人從玉米地邊走過,他就走路而已,腿在邁著,手在擺著,絕沒有其他附加動作,但他過去后,守護人上前一查,忽就少了好幾個玉米,也不知他是怎么偷的。晚上,風清月白,四野無聲,守護人大睜著眼,不敢眨一下。一時感到似乎有一道黑影在眼前一晃。眨一眨眼,什么也沒有啊,是不是眼看花了?一會兒后,還是不放心,沿著稻田走一圈。才發(fā)現(xiàn)稻田里有個大水坑,一大片稻谷只剩了光枝。顯然是偷的人怕被發(fā)現(xiàn),蜷身在泥水里。又有一次,一個守護人被打昏在莊稼地旁,滿臉是血。大家都覺得這小偷實在可惡,偷就偷唄,還打人,這不是明搶嗎?后來這案子告破了,原來是監(jiān)守自盜,守護人給大家演的一出苦肉計。
種子也要偷。種子領(lǐng)去后,裝在每個人的圍腰帕里,圍腰帕拴在腰上,挖一個窩,就往里放幾粒種子。但是,那手總是不自覺地把種子放進嘴里。生產(chǎn)隊長為防備人們偷吃,在種子里混進六六粉之類的劇毒農(nóng)藥。這是事先告訴過大家的,但是仍然有人抓來往嘴里塞。一春播種下來,常常要毒死好幾個人。
在饑餓面前,死亡也顯得無足輕重了。或許每個人都知道死亡是人生最大的恐懼,但是,沒有一個活著的人經(jīng)歷過死亡,而每個人都正在經(jīng)受著饑餓的煎熬。所以死亡和饑餓一比,很多人愿意挑戰(zhàn)死亡。萬一那農(nóng)藥并不那么毒,人吃了不過拉幾次肚子呢?
另外一樣東西,相對于偷竊行為的羞恥感,似乎更無足輕重的。村里有個寡婦,她的丈夫就是偷吃毒種子給毒死的。她丈夫一撒手走了,卻給她留下了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實在沒有太多的食物喂飽她的孩子們,于是她就成了生產(chǎn)隊里偷盜最厲害的人。她身上的衣服是個百寶箱,什么都往里面裝。走過玉米地旁,就掰兩顆玉米塞進去;走過水稻田旁,又扯幾串稻谷藏進去。她的身子一整天都顯得臃腫不堪,嚴重變形。不過,她的偷盜技術(shù)又是非常拙劣的,經(jīng)常被守護人抓住。她脫逃的辦法,就是和那逮住她的人睡一覺。在玉米地旁逮住就在玉米林里睡,在水稻田旁逮住就在田埂上睡。
趕場看到小偷被打時,父母總不忘提醒我一句:可記住了,千萬不要偷別人的東西啊,看嘛,下場多慘!可他們卻也在悄悄地偷。有一段時間,生產(chǎn)隊修渠堰。公社有幾個下來負責技術(shù)指導的,生產(chǎn)隊要給他們辦伙食。他們是上級領(lǐng)導,每頓至少要有肉的。父親有幸獲得買菜割肉的任務。從集市上采買回來后,父親總要先偷偷溜回家,用菜刀在那割回來的一小塊肉邊沿,輕輕地片下薄薄的一小片。真是薄,幾乎可以照過人影。母親把這一片肉切得很細,用韭菜炒出一大盤。只是在一大盤韭菜里,已經(jīng)沒有肉味了。當那塊肉實在不能下刀的時候,父親就用刀背使勁在肉上刮,擠壓,努力要搞出一些油出來。
每次父親回來偷偷切肉的時候,我的心總是怦怦跳個不停。當看到父親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肉給割過,專注地把刀在肉邊沿輕輕削過,忙得滿頭大汗時,我心里就特別難受。但我又抑制不住“吃肉”帶來的激動。我就在那樣的糾結(jié)中,把自己的臉搞得紅一陣白一陣的。
六
那是多年后的一個晚上,我一整夜沒有睡著。下晚自習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一個同學把厚厚一疊飯票放在教室的抽屜里就走了。那時候我正忍受著饑餓的煎熬。家里窮,姊妹多,父母既要努力填飽我們的肚子,還得供我讀高中。我知道家里的難處,生活費上能節(jié)約的我盡量節(jié)約,有時候一天吃兩頓就過去了。
熄燈很久了,宿舍里所有的同學都輕輕打著酣,我卻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的頭腦異常興奮,那疊飯票像一堆沉重的磚塊,壓在我的胸口上,讓我喘不過氣來。好幾次我鼓足勇氣要爬起來,但身上卻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瑟瑟發(fā)抖,像是在發(fā)高燒。后來我的尿脹了。我對自己說,尿脹了,起床出去撒尿吧,難不成還撒在床上?我理直氣壯起床,把周圍的東西弄得砰砰響,結(jié)果一個同學給吵醒了,他咕嚕一句,小聲點吧,別人要睡覺的嘛!我要撒尿!我沖他大聲吼一句,摔門出去了。
但是出門后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一點尿意都沒有。在廁所站了很長時間,一滴尿也沒擠出來。走出廁所后,我竟然不是回寢室,而是不由自主地往教室方向去了。而且我的走法也和平時不一樣。出來的時候,我往有路燈的地方走,身子懶懶的,拖著腳,睡意蒙眬,F(xiàn)在我則專踩那些陰影,而且動作異常敏捷,靈貓一樣,迅速就躥到了教室門口。
當我輕輕推開門,走進午夜的教室時,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白天我進教室時從來沒有過的。這個地方我非常熟悉,我在這里待了近三年時間,每天絕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里面,F(xiàn)在卻是非常的陌生,似乎從沒來過。教室里擺滿了一排一排的桌椅板凳,桌上塞滿了一堆一堆的書籍本子,黑板上寫滿了一片一片的字跡圖畫,一切都擁擠不堪,但我卻感覺空得很,像正邁向一個大得看不到邊的場所,不敢落腳。似乎每跨一步,就會有巨大的聲響發(fā)出。我的心忽地就慌張起來,狂跳起來,我?guī)缀鯎尾蛔∩眢w了。
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同學的桌子,那張藏著一疊厚厚飯票的桌子,它從眾多虛浮的背景中凸顯出來,仿佛是沙漠里的一塊綠洲。一陣巨大的饑渴感推著我直往前沖去,我已經(jīng)觸到那張桌子了,它堅實的表面讓我的心多少有些安定。感謝上帝,我一下就準確無誤地摸到了那疊飯票!是的,肯定是飯票,那方形的有些鋸齒的尖銳的棱角深深刺痛了我……
可就在這時候,燈忽然亮了,教室里坐滿了人,連講臺上也站著老師。仿佛他們原先都藏在桌子底下,我一伸手,他們就齊齊站起來,扭頭看我……至今我也沒搞明白,教室里亮起的燈以及滿屋子的同學老師,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發(fā)生了的事情;蛘咚幸磺卸际俏易龅囊粋夢,我根本就沒到教室去過。我能記起的就是,當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起床鈴響了,寢室里的同學和往常一樣,慵懶地撐起身子,打著呵欠,趿拉著鞋子出去跑操。但是最后出去的那個同學卻過來把我被子一掀,沖我詭秘地一笑,還不快起床,昨晚熬夜了?
七
為什么?
按照我的經(jīng)驗,一個人當小偷,首先是他缺這些東西。但這個孩子并不缺少他偷的那些東西啊。他父母都在外省打工,一年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回來十幾天,大年一過,又出去了。不過,他父母每個月都要給他寄回來很大一筆生活費和零花錢,足夠他買他偷的所有東西了。他的爺爺還在鄉(xiāng)村的公路邊上開了一家商店,從楊老師那兒了解到,他爺爺其實是很溺愛他的,只要他開口要,他爺爺也不管賺錢不賺錢,直接就給他了。但問題是他從不開口要,他偷。他爺爺剛背轉(zhuǎn)身去,貨架上就少了一樣東西。
家長對孩子的偷竊行為是很敏感的。你要告訴他,孩子不守紀律打架欺負小同學,他會旗幟鮮明地讓你對孩子管教嚴厲點:寫檢討,站辦公室,下跪,狠狠給孩子兩下!但如果你告訴他孩子偷竊,他就不高興了,甚至可能和你翻臉,我們孩子怎么會偷呢?你可別冤枉好人哦,我們又不缺少那個東西!如果真是查出來了,被別人逮個現(xiàn)行扭送來交給他們,他們不得不承認的時候,他們的心情是絕望的,對孩子的處罰是空前嚴厲的。他們會讓孩子跪在碎瓷片上,用鞭子狠狠抽打孩子的手。那時候還發(fā)生過幾起極端的事情,家長把那偷竊孩子的手指砍了半截下來!大家都沒覺得家長這樣做與犯法有什么關(guān)系,都稱贊家長干得好,會管孩子!
起先,楊老師打電話和這個孩子的父母溝通時,他父母也不相信這孩子偷東西。最后他們不得不信,卻是毫無辦法,隔得太遠,總不能隔三岔五就請假趕幾天幾夜的車回來管孩子啊,不現(xiàn)實啊。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給孩子增加零花錢,企圖通過讓他“不差錢”來改變壞毛病。
他爺爺也已對他毫不吝惜。有人告他爺爺,這孩子又偷東西了。他爺爺也不再辯解,不去查實,就對那人說,給我說有什么用啊,給他爹媽說吧。那人急了,你這不是賴賬嗎?你明明知道他爹媽在外打工,我找不著!他爺爺疲憊地說,我賴什么賬啊,俗話說,竹子節(jié)節(jié),一節(jié)不管一節(jié)。我是要死的人了,家里這么多農(nóng)活還做不完呢,我管得了那么多?要不,我交給你,你帶去,要殺要剮,隨你吧。那人怎么敢殺敢剮,沒辦法,只得找到學校,告到他班主任楊老師那兒。楊老師呢,在幾次教育沒起作用后,覺得還是要家長來配合教育。找來找去,最后只能找到孩子爺爺。孩子爺爺沒聽完就急了,老師啊,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找我也沒辦法啊,你們罰他站辦公室,拉他到全校去批斗,打他一頓,給他一個嚴厲的處分,怎么好就怎么治理他吧!只一條,別把他開除了,開除回來,放到我這里來,可怎么得了!
如果是其他老師,這個“皮球”就踢給我,逼我射門——踢出校門了。楊老師是個好老師,她并沒有逼我射門的意思。她想送孩子到我這兒來,是討辦法的。不過,我心里也沒底啊。我說,這孩子是為什么呢?
楊老師給我的答案是:他不只是偷,他還賭,打游戲,泡網(wǎng)吧,抽煙,和很多老早就被學校開除回去的孩子吃喝玩樂。所有這些不良嗜好都需要錢,他父母給他的零花錢再多畢竟是零花錢,遠遠不夠他和他那些混混朋友們的開銷。楊老師認為,他的這些不良嗜好以及他在社會上結(jié)交的那些狐朋狗友正是他“第三只手”重新長出來的肥沃溫床。這些溫床不去除,光把他的“第三只手”砍下來,是治標不治本的,就像癌癥的報復反應一樣,一有溫床,“第三只手”又會瘋長起來。楊老師說,唯一的辦法是把他隔絕起來。但問題是,怎么隔絕?在哪里隔絕?誰來隔絕?
八
不管是做夢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高中晚上發(fā)生過的那一幕,很長一段時間都像一塊堅硬的寒冰塞在我的胸膛里。在此后的人生中,我用了太多的時間來消化它,融化它。
大學里一段時間,我特別迷戀武俠小說,對小說里描寫的“盜帥”、“妙手空空”們崇拜得五體投地,覺得這些古代俠士劫富濟貧、助難救困、動作瀟灑、身手敏捷、飛檐走壁、兔起鶻落、凌波微步、如影隨形——所有美麗的詞語加在他們身上都不為過。晚上熄燈后,我們就躺在各自的床上展開論戰(zhàn)。有的說,武俠是成人童話,迷戀武俠是幼稚的表現(xiàn)。有的說,武俠中“盜帥”、“妙手空空”全是虛構(gòu)的人物,現(xiàn)實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還有的說,所謂“盜帥”、“妙手空空”其實就是小偷,對他們的贊揚就是對不勞而獲這種社會丑惡現(xiàn)象的掩蓋和美化!
我不服,一個人大聲地和他們爭論。是不勞而獲嗎?不,是勞而無獲!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小偷的產(chǎn)生,根源在于物質(zhì)的分配缺乏起碼的公平正義。小偷為什么只出現(xiàn)在底層人群中?抓到小偷后我們?yōu)槭裁锤液翢o顧忌地折磨他們侮辱他們?就是因為我們知道小偷是最沒出息的最無可奈何的人群。而同樣是不勞而獲的另外一類人,比如強盜,我們卻是懼怕的。因為強盜強悍,力量強大,有恃無恐。再比如那些貪污的官僚、逃稅的富商,我們知道他們在偷,而且他們的偷甚至使得他們站到了權(quán)力和財富的制高點,但是當權(quán)力和財富成為社會標桿的時候,我們還能說他們是“小偷”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對于諸侯,我們不僅僅怕他們,我們還不得不敬他們,馴服地跟著他們走,向他們唱贊歌!
我一翻身坐起來,滿頭大汗。我心里隱隱感到,我之所以那么激烈,其實是在為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偷竊行為辯解,為我的父母、為我村莊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辯解。同時也是在用力消化塞在我胸膛里的老寒冰。它在我身上已經(jīng)落下了病根,只要有人提到哪里被偷了我就緊張,覺得他們可能懷疑我!一聽到別人用輕蔑的口吻談笑小偷的事情,我就感到他們在嘲笑我,消遣我!直到我當校長后,當有老師抱怨我手段綏靖,校規(guī)不嚴,容忍甚至縱容學生的偷竊行為時,我的心里還一陣輕顫:難道老師說的是對的?我還在為自己辯解?我真是在縱容學生偷竊?
九
我忍不住問楊老師,我真是在縱容偷竊嗎?
楊老師睜大眼睛看我,忽然笑一笑,安慰我說,你別聽那些老師胡說!你是個好校長!
既然我是個好校長,楊老師你也是個好老師,為什么我們教育出來的孩子,不但改不了偷竊的毛病,而且病得越來越深呢?
責任不在我們,在家長!在社會!楊老師肯定地回答。
真在家長和社會嗎?既然我們什么作用也不起,還拿我們干什么呢?
楊老師張了張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讓楊老師把那孩子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我久久注視著眼前這孩子。他的雙腿緊緊并在一起,雙手貼著褲縫,身板挺得筆直,腦袋深深地低垂著。我不知道他這個姿勢是有意而為,還是一種習慣。說他是習慣,因為他已經(jīng)多次站辦公室,不用我提醒他就知道怎么站了。說他有意而為,是說正因為多次站辦公室,他已經(jīng)深諳站辦公室的策略,保持一種誠懇的、積極悔過的而又可憐巴巴的模樣,可以讓老師迅速獲得滿足感。老師一滿足,火氣就消了一半,站辦公室的時間就會大大縮減,再裝出可憐的樣子,老師心一軟,或許很快就給放了。
我站起來,繞著他轉(zhuǎn)。我感覺我像小時候圍著那被綁在大樹上的小偷繞,想尋到他的“第三只手”一樣,現(xiàn)在我也試圖在孩子身上找到些什么。我要找的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深深地俯下腰,看他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竟然和那小偷一樣,也半瞇著,眼球在眶里咕嚕嚕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心里一凜,難道小偷都是這樣的嗎?他們?yōu)槭裁匆氩[著?他們的眼球在轉(zhuǎn)什么?當初我去偷飯票的時候,眼睛也這樣?
我忽然就有些慌亂了,二十多年前的那種感覺又猛地沖進我心里。仿佛并不是這孩子偷了別人的東西,倒是我偷了他的東西,他來問我索還一樣。我真的偷了他的東西嗎?我、楊老師,還有那么多老師真的偷了這孩子的東西嗎?是啥東西呢?我們該不該還他?怎么還他呢?
我跌坐在凳子上,忍不住苦笑起來。我的笑聲驚動了孩子,他先是全部睜開了眼睛,后來慢慢抬起頭來。他的動作鼓勵了我,我的笑聲變得自如起來,明朗起來,我仰過頭去,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孩子愕然了一陣,也漸漸地跟著我,咧開嘴巴,笑了。到最后,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終于完全閉上了眼睛。
(原載《作品》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