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方街
在我蕪雜的童年回憶里,成方街是個頻繁出現的地名。那兒有個舊北京的四合院,前后兩進,當年屬于何人已不可考,但在20世紀50年代,已是教育部的財產,住進了許多人家,所以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雜院。那地方應該在復興門一帶,后來在拓寬馬路時被拆掉了。王小波就在1952年出生在這里。更準確的說法是:他出生在附近的醫(yī)院里,幾天之后,才隨著我媽媽回家,在不停地哭叫之中,被抱進這個院子里。
那個院子,用任何標準來看,都是不夠雅觀的,絕非一個詩人培養(yǎng)浪漫情感的地方。那兒的住戶進京時間不長,還未接受城市文明的教化,雖然名義上已經是中央部門的官員,仍未擺脫鄉(xiāng)野本色,操著嘈雜的各路鄉(xiāng)談,把各種棍棒雜物很不得體地排放在屋檐下,在視野所及的范圍內造成了大量丫丫杈杈的尖角和駁雜的線條。他們出身草莽,帶著終身難以去除的土氣,沒人懂得什么是和諧的視覺美感,生活在雜亂刺目的環(huán)境里,從未感到半點不安。那個院子,是一個從早到晚充滿噪音的世界,人們不息地奔走,器物撞擊,門戶啟閉,大人激昂地訓斥,小孩煩人地哭叫。每次想起那兒的時候,我都捎帶著想起郭沫若翻譯的《浮士德》:“杈子叉,掃帚走,兒孩氣斷媽娘吼。”這說的本來是“瓦普幾司之夜”,不知為什么,我印象中的成方街就帶有這樣的氣氛。這對我們兒時的故居相當不敬,但想起當時的生活,似乎確實帶有類似的狂亂風格。當時不講計劃生育,家家都生有一堆孩子。在我們家,小波已經是第四個,但父母還遠沒有收兵的意思。加上姥姥、大舅、小姨,一共九個人,都住在西房的兩間屋里,其擁擠吵鬧可以想見。在忙亂達到頂點的時候,除了還沒騎上掃帚之外,也夠得上一場狂亂的聚會。
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即小波的幻想氣質絕非在這種狂亂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反過來說,如果小波繼續(xù)住在那里,并在那里長大成人的話,他一定會習慣于那種忙亂和噪音,變得感覺遲鈍,藝術上的敏感一定大打折扣。
在四合院的中間有幾棵樹,其中有一棵和小波有著較為密切的關系。在他幾個月的時候,他被放到這棵樹下,放在一個毯子上,由我父親照下了他一生中第一張照片。順便說一句,我們的父親雖然是八路軍出身,但當年受過教育,心思活泛,有不少閑情逸致,屬于土八路中的秀才。他會書法,會篆刻,并且對一切時新的洋玩意兒都有至高的興趣。他甚至是個未成功的發(fā)明家。按照小波后來的評論:各種奇思異想像兔子一樣在他的頭腦中繁殖。當時苦于天氣太熱,他就在屋里拉了一條鐵絲,在上面掛了八個大葵扇,用繩子連接,讓勤務員往來拉動。從空氣動力學角度來看,這是個十足蹩腳的設計,所以很快就被放棄了。
他告訴我,他的照相機是在濟南用八袋洋面換來的,可以說是撿了大便宜。當時兵荒馬亂,什么都不值錢,得了錢也沒什么用,只有糧食最金貴。他作為共產黨干部,定期得到糧食作為津貼,可以用來換東西。除照相機之外,還用糧食三文不值兩文地換了一軸鄭板橋的字,一個宋碗,幾個春秋年間的刀幣,一個上鏤王羲之《蘭亭集序》的微雕象牙版,以及一些不明來歷的字畫,不明材質的雕塑之類。其中有一個劉海戲金蟾的雕塑,不知道是木頭還是電木的,一直擺在他的案頭。那個照相機確實是個好貨,是德國蔡斯的120相機,有個皮老虎,可以折疊。我們家的一切早年照片都出自于它,在清晰度上無可挑剔。這相機后來一直被用到70年代。
從照片上來看,小波不是一個結實的嬰兒。他坐不住,懶洋洋地躺在那里,雙腿內蜷,像個出水的青蛙。這張照片使他從此成為被取笑的對象。我姥姥說,小波從小沒骨頭,趴在席子上,渾個疥巴子沒兩樣。這是膠東話,疥巴子就是癩蛤蟆的意思。他確實從小沒骨頭,經醫(yī)生檢查,他嚴重缺鈣,患了佝僂病。
我們兄弟姐妹五人,除了小波以外,都沒有缺鈣的毛病。因為我們吃的是母奶,而吃母奶的孩子一般是不會缺鈣的。小波雖然也吃母奶,但他吃的母奶與我們不同。在他出生前兩三個月,我們家遭到一場巨大的災難。我父親因為做錯了什么事情,或者按我母親的說法,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只是遭受無妄之災,被教育部判定為階級異己分子,并且丟掉了黨籍。此后多少年,我母親總是對我們絮絮不休地辯解,列舉事情的來龍去脈,力圖說明處理是不公正的,聽得我們很有些不耐煩。在我們看來,那個近乎瘋狂的泛政治化的時代是一場夢魘。在我父親之后,幾百萬、幾千萬人相繼遭受同樣的厄運,已足以說明他遭受的是無妄之災,所以一切辯解都是多余的。
我父親承載著九口之家,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母親終日以淚洗面。這種悲哀會無可避免地影響腹中的胎兒,所以小波生下來的時候,帶有一系列先天不足的特點,有些特點影響到他的一生。他軟弱無力,天生平足,所以遠行時容易疲勞。在我們出去玩的時候,他經常姍姍地跟在后面,有時還要坐下休息片刻。他沒有一顆強健的心臟,時常嘴唇發(fā)紫,似乎是心瓣閉鎖不全。他后來因心臟發(fā)病英年早逝,毛病在胎中便已落下。
市民心態(tài)
教育部大院位于西單,當年是清朝的鄭王府,里面有兩重巍峨的大殿,還有花園和假山。當春天到來的時候,說它是花木蔥蘢也不過分。但這是六十年代的舊皇歷,如今花木已被刈除凈盡,因為是古建筑的緣故,大殿還沒被拆掉,但已被高層建筑圍起,像徽欽二圣一樣坐井觀天。
這個世界提供給我們的東西,除了表層的符號外,還有一些深層的實質性的東西。表層的符號多半是浮光掠影,無足輕重的東西,就像一件物品或一個人的名號,對事態(tài)沒有實質性的影響。當然,如果一個名字的構成戲劇性地影響了情節(jié)的變化,記住這個名字也很自然,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它就不光是名號,同時也介入了實質的層面。
不知為什么,世界上的人很少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他們對于偶然形成,無關痛癢的表層符號感到更大的興趣。我有一位同學,小小年紀,就表現出了對于官場人物的極大興趣。我聽過他興致勃勃地列舉政府里夠得上級別的大員,他們在何部何委任何職,出身何處,他們歷史上的升遷,種種官場掌故,種種人際關系,如數家珍。
我一點看不出記熟這些東西有任何意義,看不出從中可以歸納出任何有意思的結果。一個叫某個名字的人在某年某月坐在某個官位上,好像是一件極為偶然的事情,記熟這些東西,和記熟后院哪一片樹葉落在臺階上,哪一片落在墻角,哪一片落在塘里,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區(qū)別?墒窃谖覀儗W過的一些學問里好像就充斥著這樣的東西。譬如歷史,記錄的多半是一堆皇帝和權臣你上我下,相當于一個官場掌故的集成。特別是政治,講述的無非是一些處于社會較高層次的人偶然形成的一些觀念,好像池水上浮起的一層泡沫,很少包含必然的成分。所以我們對政治總是提不起興致來。當年高考,我和小波別的考得都不錯,唯有政治考得一塌糊涂。
這個世界上應該有兩種人,假定他們一起來到一個地方,平生第一次看見一個電話系統,第一種人首先想到的事情是記熟所有的電話號碼,第二種人想到的則是弄清楚隱含在這些裝置運作中的潛在精神。第一種人喜歡并能理解的是一個目錄索引的層面,第二種人的思想則常常脫離目錄的層面,沉溺入一種無法拿到桌面上看清楚,隱伏在意識深處,甚至在意識的盲點中穿梭運作的胸中感覺。從拓展真正的智慧而非貌似智慧的花式的角度來看,第二種人顯得好一點,但令人遺憾的是,我們的傳統文化造就了大量的第一種人。
比起人民大學來,教育部有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文化。那時這兒的官員好像已經被歲月磨蝕,變成了一種毫無棱角的圓滾滾的物體,沉沒在灰色的凡庸生活中,沒有激情,沒有出人意表的靈感。每天除了在辦公室里等因奉此,侍奉官事,就是回家做飯吃飯。當兩個人在路上相遇時,除了說兩句“吃飯了嗎”、“今天晚上有電影,要不要去看”,好像沒什么可說的,使人覺得他們的心理活動極其貧乏,有點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或者像籠子里的小白鼠。這個籠子里的每一根鐵條都包上了柔軟的棉花,它們就在其中無痛無癢,毫無感觸地生活著。我猜他們或者是在一種平庸無趣,扼殺想象力的小市民生活中泡得太久,泡掉了激情和銳氣,因而變得未老先衰;或者是已經經歷過太多的事情,到如今心灰意懶,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新涼好個秋。
由于這種溫吞綿軟的蠕蟲般的性格,教育部的人在“文革”時代沒有干出任何驚天動地的事情,按照小波的說法,放屁都放不響,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屁股展覽。有一天有一派的幾個人被另一派抓住,施行了體罰,體罰的方式是打屁股,屁股上被打出了青紫之痕。為了控訴打人者的野蠻暴行,被打的一派找了一間屋子,讓幾個受害者趴在桌上,把褲子褪下,屁股撅起來,露出傷痕,并貼出海報讓全體革命群眾參觀。據說參觀者頗為踴躍,幸虧被打者沒有女性,否則恐怕要擠破了門。這件事彌漫著一種曖昧難明的怪異氣氛,無論是參觀者還是被參觀者心理都有點不健全。就說趴在桌上撅起屁股給萬人觀看,就不大像一個須眉男子干出來的事情。
還有一件趣事,也足以證明當時在教育部的干部中,有一種與性意識相關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心理。有一回,一個派別的派眾發(fā)現另一派的一對男女經常在一個黑屋子里幽會。為了革命的利益,有必要抓住這個機會,從道德操守的角度對另一派進行抨擊。于是他們暗中布置了對這對男女的監(jiān)視,設下了金鉤釣鰲魚。有一天,這對男女又進入黑屋廝會。他們在門外耐心地等了一段時間,算定了這對男女在里面戀奸情熱,多半已經入港,就大叫一聲,破門而入,把他們雙雙擒獲。然后就大張旗鼓地宣揚他們的革命捉奸行動的偉大勝利,把另一派攻擊為藏污納垢的淫亂團體。
另一派經過調查,發(fā)現那對男女乃是未婚青年搞對象,雖不合孤男寡女共處暗室,但并無實質性的越界之舉。為了洗刷名譽,動員那位女青年到醫(yī)院婦科做了檢查,發(fā)現她仍是完璧。這下可有了反擊捉奸派囂張氣焰的炮彈。他們把醫(yī)生的診斷書描成大字報大小,貼了出來,引來無數行人圍觀。只見上面用拳頭般大字寫著:“茲證明某某某系未婚女性外陰。”我覺得這句話除了惹人遐思外,還有點搞笑的成分。因為從字面上理解,那位白璧無瑕的女青年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外陰。
另外,這場偉大的革命竟然會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與一位女性的外陰建立了聯系,或者說,一位純潔的女性用自己白璧無瑕的外陰反擊了革命的破壞者的猖狂進攻,從而為革命作出了貢獻。這實在令人有點忍俊不禁。小波在《黃金時代》里有一段李先生把自己龜頭血腫的診斷書抄成大字報貼出來的故事,我猜它準保是從上述未婚女性外陰的故事變化而來。
作詩
在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正趕上全民作詩的時代。我經?慈舜笮?峡龅拇笕藢懙脑,覺得呆里呆氣的,一點不見出色。有一次,老師讓我們也寫些詩,放在黑板報上。我一時心血來潮,仿照人大?切┰姷臉幼,作了四首十六字令,覺得比大人寫的一點不差,就交了上去。這些詩完全是虛張聲勢的套話,沒有真情實感,所以后來全忘了,只記得有一首的結尾是“革命烽火赤”之類。沒想到又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審問了一通,問我是不是從報紙上抄襲的,使我感到極大的屈辱。
這段作詩的事情我跟小波閑聊時提起過,為此沒少受到他的嘲笑。他把這段大躍進年間寫詩的故事寫到了自己的文章里。按照他的說法,有一天他在廢紙箱里偶然發(fā)現一篇我的詩作。這首詩被糟改為:“共產主義,來之不易,要想早來,大家努力。”他看完之后就毫不猶豫地用它擦了屁股。這使我有一點憤憤不平的感覺,因為我的詩再不好,也沒差到那個程度。再說當時朝野的詩人滿坑滿谷,無非也就是我的水平,憑什么他們的詩就可以登在報紙上,從收音機里放出來,而我的詩就只能填進茅坑?這個道理找誰說去?
回想起那年月作詩的事,完全是一筐子笑話。多少胸無點墨的人自以為壓倒了李白杜甫,實際上給人家提鞋手指頭都嫌肥。那時候昔年的大才子郭沫若擺出了老萊娛親的架勢,作出一副天真的模樣,好像要讓大家都看見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土老帽,這大概就是他的韜晦之計吧。那時候缺心眼的粗人比較吃香,處處站在領導崗位上,心思細膩的人好像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十有八九要倒霉。
記得我七十年代下煤礦的時候,有一天在禮堂開大會。一個頭頭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說,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讓我們在毛澤東思想的光輝指引下……匍匐前進”,我們在臺下拼命忍住不敢笑,把臉都憋紫了。我猜對他來說,“匍匐前進”是一個音調鏗鏘的字眼,所以鐵定是一種無比豪壯的前進方式。他絕對猜不到它的真正意思就是趴在地上爬行。
對于不通文墨的粗人來說,作詩和編順口溜完全是一回事。有一年,礦領導欽點了幾個人編寫煤礦工人詩集。這對這幾個人來說無疑是件好事,因為他們可以搖著芭蕉扇在外邊晃蕩,不用下井了。書成之后,我們哥幾個一邊看一邊笑。篇頭的序言里就有這樣幽默的句子:“我們(指編者)編寫和杜撰了這部詩集”,這句話想來是在“我們編撰了這部詩集”的基礎上疊床架屋而來。看來畫蛇添足實屬要不得,見好就收才是硬道理。書里的詩句光是粗陋不文倒也罷了,有這么兩句是:“車車烏金堆成山,滾滾流向中南海。”試想如果堆成山的烏金滾滾流進中南海,將置我們的中央領導于何地?寫詩的人真是壽星老上吊,嫌命長,碰上有人舉報麻煩就大了,打成反革命是起碼的,弄不好還要蹲監(jiān)獄。
死亡
如果把人生想象為一個巨大的團塊,在這個團塊上就有兩個凸出的東西。一個是情欲的感受,另一個是死亡的謎團。畢竟繁殖和求生,是進化在人身上安排的最基本的動機。對于梅拉尼(英國小說家安吉拉•卡特小說《魔幻玩具鋪》中女主人公)來說,情欲和死亡具有無與倫比的刺激,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成分,她甚至在對死亡的種種幻想中體會到情欲的快感。
在小波的身上存在著同樣的傾向。小波的作品中有不少性心理的描寫,為此被很多人視作格調不高。對這種批評他完全聽而不聞,因為他只是忠實地寫下了生活中他認為美好的東西。他以一種證道者的態(tài)度探索著宇宙之道,記錄著生命中濃烈動人的成分。小波的《黃金時代》在香港發(fā)行時,被列入風月小說,并改名為《王二風流記》。這固然是為了商業(yè)炒作,但把它看作色情小說,實在是有眼無珠。
在小波的作品涉及情欲時,我覺得他只有一半陷身于內,另一半浮在空中,以一種批評者的眼光進行挑剔,甚至冷嘲熱諷。正因為這種一半陷身于內、一半浮身于外的態(tài)度,他筆下的情欲和《金瓶梅》、《肉蒲團》的性質完全不同。即使在情欲膨脹幾欲決堤時,仍然維持著內心的堤防,保持對情欲的反省,有點在道心的堅持中經歷風浪,不肯隨波流去的意思。
回想我們童年的時候,死亡的念頭好像令人厭憎的陰影一樣盤踞在心中,如同一個開放的創(chuàng)口,傳來絲絲痛楚,令人不敢正視,又難以避開。一想到人生是一個末端開放的管道,我們最終會從那里漏出去,墮入恒久的長夜,就怎么也快活不起來。死亡的不同形式也令人陷入迷思。死亡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但如果這件事情帶有一種美好純凈的本質,畢竟也算是一種安慰。“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光是屬于林黛玉的夢想。梅拉尼在昆蟲尸體和風干的小動物身上發(fā)現了潔凈的死亡,這和人化為泥濘的腐爛本質完全不同。
在我們童年的冥想中,這類事情也曾千百次在心里縈回:死亡的腐爛面目是一種痛心的悲哀,而像昆蟲一樣潔凈羽化則使世界蒙上了一層溫和動人的色彩。在這類事情上想得太多也許不是一個正常的情況。試想你有一天看見一個孩子愁眉不展,你問他為什么不高興,如果他說考試沒考好被爸爸揍了一頓,這是個正常的孩子。如果他說他正在因為將來終歸難免死去而難過,你會怎么看待這個孩子?會不會把他當成個半瘋?但我們就在這種半瘋狀態(tài)下度過了許多時光,專心地沉溺于有關死亡的令人泄氣的思考。
死亡就其本質而言無色無味,絕非一個負面的東西,由此可見對死亡的恐懼完全是違背邏輯的。與死亡相連的情緒,事實上是造化為生物設立的樊籬,就像牧羊人在懸崖前設立的電網,防止羊兒落進深淵。但有些特別的羊也許就愛上了電擊的滋味,在電網上挨挨擦擦,樂此不疲。“臨刑前的示眾場面,血跡斑斑酷烈無比的執(zhí)行,白馬銀車的送葬場面,都能引起我的性沖動。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臨終時咒罵和射精,就是我從小盼望的事。”這雖然是小波小說中的片段,未始不是他真實的想法。想起梅拉尼輪番使用吊索、手槍和毒蘑菇激發(fā)死亡的快感,就感到人們靈魂的相通之處,不管他們是生活在東方還是西方,是男人還是女人。
小波的心臟有先天性的缺陷,這是因為我母親懷他時遭逢變故,日日以淚洗面,持續(xù)性的悲傷造成了小波發(fā)育異常。他和那位梅拉尼走向生命的終點的方式十分類似,都是單獨死在一個房子里,其后被人發(fā)現。而死因也相同,都是心臟衰竭。這些雷同之處使我長期以來抱有一個疑問,就是有些特別的心理素質是不是和心臟缺陷存在某種關系。譬如說,有缺陷的心臟會不會釋放一種非正常的心電信號,或者分泌什么特別物質,使人在想到死亡時,就產生一種神秘的悸動快感?小波對自己的心臟毛病心里有數,我猜他早就感覺到自己的壽命不會很長,所以他一向散布這樣一種觀點,就是人生只有四十歲以前才值得活,過了四十歲,就是一個緩慢的受捶過程,所以后半截不如不要。他結婚以后,堅決不要孩子,我想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在去世前不久,他肯定從心臟那兒得到了十分不祥的信號。他在給我的最后一個e-mail中說:他感到情緒灰暗,覺得自己是個worm,也就是洋拉子一樣的蠕蟲,什么都做不好。他還和一個北京的朋友說:他覺得他要死了,F在想起來,當時他的心肌炎肯定已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但是大家都沒把他的話當真。
。ㄔd《南方周末》2012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