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耿 立:去觸摸那些靈魂(代序)
-
走到牛殺場,去喝牛肉湯……多年了,我為友人朗誦詩歌《透明的夜》的時間地點已經(jīng)渾然忘卻,在前幾日的聚會中,友人說還記得當(dāng)年我朗誦這詩的言語腔調(diào)和夸張的舉止;在寫作《赳赳民國》序言時,腦子里驀然蹦出的就是:“走/到牛殺場,/去/喝牛肉湯……”毫無來由,毫無端倪,真的是無端冒出的嗎?其實是艾青這詩歌營造的那氣氛正合我寫序時胸中的郁郁之氣。我還完整地記得這詩,第一節(jié)只突兀的一行:透明的夜。如凡•高畫筆下的夜,纏繞旋轉(zhuǎn)而魅惑人,一下子籠罩了你的全身,你的前后左右,呼吸與發(fā)際,好似都是那夜,連腸道里都是那夜:酒徒的闊笑,狗的吠聲,醒的酒坊,野火一樣的燈,血的氣息,人的囂喧,泥色的語言,血染的手臂和頭顱,火一般的肌肉和里面的痛苦,憤怒和仇恨的力,夜的醒者、醉漢、流浪客、過路的盜、偷牛的賊……向沉睡的原野嘩然走去……這些濺射著火和血的鮮活的形象,動態(tài)和語言,是那么生猛鮮活,好像涌動的沸騰的血潑在雪野上,吱吱地冒泡。這是我記憶的民國的群像,那么生機勃勃又滿是苦難的民國,那些民國的人物如黑鐵和礁石一樣深深鍥入黑沉沉的夜,如木刻的版畫,把這些靈魂突顯出來。按一般的理解,民國的時間段只短短的三十八年,從一九一一到一九四九年。但在人們的心理時間上,這段民國的歷史好像很長。這是皇權(quán)旁落專制蕭索的時代,這是民主和自由的種子落地的時代,這也是饑饉災(zāi)荒連結(jié)、兵爨烽火四起的時代,這是異族比賽百人斬以中國人的血洗刀的時代。狄更斯《雙城記》的話,又一次擊中我: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jié),那是黑暗的季節(jié);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nèi)荚谥北继焯,我們(nèi)荚谥北枷喾吹姆较颉?/div>這歷史像極了勃蘭兌斯在描述十九世紀(jì)歐洲的流亡作家時說的話:“這些人站在新世紀(jì)的曙光中……我感到他們經(jīng)歷了一個恐怖的流血之夜,他們的臉色蒼白而嚴(yán)肅。但他們的悲痛帶有詩意,他們的憂郁引人同情,他們不能不繼續(xù)前一天的工作,又不得不懷著疑慮看待那一天打下的基礎(chǔ),而且費力地把一夜的浩劫留下的碎片收拾起來”。“不得不懷著疑慮繼續(xù)生活”,是穿長衫把手指咬破的學(xué)生在1919年天安門廣場面對世界的基本方式,他們的血在熱烈中冷凝,在呼喊中分化蛻變;而世界,那冰冷的歷史難道真的就是要用血而溫?zé)釂?隨后就有劉和珍君的血再一次灑在歷史的廣場,人們說“執(zhí)政段祺瑞在知道政府衛(wèi)隊打死徒手請愿的學(xué)生之后,隨即趕到現(xiàn)場,面對死者長跪不起,之后又處罰了兇手,并從此終身食素,以示懺悔”。我讀過《另一個段祺瑞》,段祺瑞的外孫女張乃惠說:母親告訴我,慘案讓我外公極度悲憤不安……他讓人立即調(diào)查死難者的名字,給予優(yōu)撫。他還在悼念“三一八慘案”死難同胞大會上,當(dāng)眾長跪不起,并立誓終身食素以贖罪。這個誓言一直堅持到他病危,雖然醫(yī)生一再勸他改變飲食,增加營養(yǎng),他始終沒動搖,直到臨終。請你們想想,如果是他本人下令開槍殺人,他何必這樣做作,他原本就有很重的腿病,卻不顧自己的痛苦,長跪不起。魯迅曾說這是民國最黑暗的一天,魯迅的口鼻里是被那血腥所充斥的。但對這樣的說法,我是懷疑的。段祺瑞孫女的說法是靠不住的,有的人已經(jīng)考證段祺瑞根本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在悼念大會上,更遑論什么“當(dāng)眾長跪不起”了。從這件事,我想到作為一個后來者應(yīng)該怎樣對那些苦難歷史進行敘述和還原呢?在劫難過后,我們的民族和歷史應(yīng)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和苦難對視?為過往的歷史結(jié)賬?我們是該把苦難作為終點而輕易滑過放過,還是以苦難為起點?想苦難盡快結(jié)束,為苦難安放一個溫暖的詩意的尾巴,無疑是孱頭。應(yīng)從苦難出發(fā),在我們民族心靈里找出苦難的源頭;面對苦難,不是與苦難和解,而是最終消滅苦難,在我們民族的記憶里反芻苦難、舔舐苦難、咀嚼苦難;對苦難的制造者一個也不放過,拒絕合唱、拒絕趨附、拒絕屈從。用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傳記中的話來說就是“從痛苦中產(chǎn)生對痛苦的愛,用痛苦的烈焰溫暖著他的時代和人世”,一個作家可以用愛擁抱歷史,但不要被愛燒瞎了眼睛,淤塞了心智和理性,我們不是記住仇恨,我們只是追尋那些痛苦的來路,我們拒絕遺忘。各人進入歷史的方式不同,于是,我選擇了自己的方式進入民國,直面那些曾經(jīng)過往的靈魂,不是風(fēng)花雪月,只想揀拾那些骨頭,那些卡住歷史喉嚨的骨頭,那些讓對手如鯁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的骨頭。短短的民國,是人才輩出的時代,是歷史為這個民族淬火的時代。文人星璨,猛將如云。這里既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汪精衛(wèi)周作人胡蘭成等脊椎軟化的一族,更有張自忠趙登禹血涌于頂?shù)目犊柚。唐德剛先生在《袁氏?dāng)國》的話,深得吾心:“朋友,為著民族生存,為著人類公理,我千萬先烈,死且不懼,區(qū)區(qū)裂土封侯之虛榮,美婦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戀?我輩執(zhí)筆文人,每覺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醬缸’,骯臟污染之外,一無可取。果爾,則吾人對上述千千萬萬之烈士圣賢,又何以交代?正因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懷、黃興者流的賢人烈士,才能抵消那些民族敗類、文化渣滓、昏君獨夫、黨棍官僚、土豪劣紳和市儈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綿延五千年,未嘗騙來騙去,而至于絕代也。言念及此,每于午夜清晨,試溯舊史,輒至感慨萬端,有時且垂涕停筆,不能自己。”確是在民國的時代,那也是漢奸遍地梟雄遍地的時代,那也是我們民族毒瘤潰敗的時代。雖然我不是道德論者,一個腐朽的政權(quán)是不應(yīng)該要求他的子民效命的,但生在這片土地的人,是應(yīng)該愛這片文化的江山,有著我們祖塋和先民尸骨的土地。但我又想愛國是應(yīng)講究邏輯的,國家至上主義要求國家的子民為這個國家生為這個國家死。但這個國家怎樣愛自己的子民卻一直是遮蔽隱匿的,語焉不詳。愛國的前提是這個國家愛自己的子民,舍此,那愛國就變成了一個虛幻的騙局。歷史是個巨大的黑洞,有時在夜深時分,我常常披衣而起,徘徊斗室,長嘯復(fù)長嘯。我常常咀嚼唐德剛先生的“歷史三峽論”,從秦漢及至清末,中國出現(xiàn)了第二次大轉(zhuǎn)型,由帝國轉(zhuǎn)為民國,用唐先生的話說便是:“這第二次大轉(zhuǎn)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極其痛苦的。這次驚濤駭浪的大轉(zhuǎn)型,筆者試名之曰‘歷史三峽’。我們要通過這個可怕的三峽,大致也要歷時兩百年,自1840年開始,我們能在2040年通過三峽,享受點風(fēng)平浪靜的清福,就算是很幸運的了。如果歷史出了偏差,政治軍事走火入魔,則這條‘歷史三峽’還會無限期地延長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過不盡了。不過不論時間長短,歷史三峽終必有通過的一日,這是個歷史的必然。到那時‘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我們在喝彩聲中,就可揚帆直下,隨大江東去,進入海闊天空的太平之洋了。”我有時懷疑,對歷史洞徹的唐先生,真的能預(yù)測出歷史三峽有多長嗎?真有一雙高手在我們民族的背后撥弄么?歷史有時是詭異的,有時偶然才是必然。關(guān)注民國的那段歷史,是關(guān)注那些人,關(guān)注那些事件背后的人性的高度和人性的污濁。這是歷史三峽中最驚心動魄的時段,可以說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但這段歷史曾一度被人們遺忘,甚至扭曲,我常想,這些民國的人與事消失了嗎?是否早已遁形于虛無?我知道,有的人,為了自己的茍活,為了眼前的殘羹冷炙,總是繞著走躲著走,盡量閃避,歷史成了一段古為今用的服從指令的弄虛作假,歷史成了假面舞會的俱樂部。歷史的臉皮已經(jīng)偽飾得很厚,我們很難看到歷史臉蛋的本色。但我深知,對某些人與事的沉默,恰恰是沉默者的恥辱,為了歷史的尊嚴(yán)和寫作的尊嚴(yán),總有人要寫。在某些苦難面前閉眼是可恥的,那是對精神最大的戕害,也是對人性最大的戕害。誰能測度出歷史深處的人性?誰能測度出歷史深處我們應(yīng)該有的良知?對待我們民族流過的血,所受過的苦難,我們是否有過心悸和反思,是否有過熱淚與痛哭?面對著民國的那些豐沛的生命,我們只有對那些崇高的生命表達(dá)出敬意,對那些丑惡的靈魂表達(dá)出最大的鄙夷,我們才能獲得良心的安寧。歷史也有公平正義,讓該得到的評價得到,讓該開放的鮮花開放,正是那些亡靈所欣慰的。其實無論社會如何走向,人性中,那些自然的本性,是我最關(guān)注的,雖然,人為的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的在異化著人,霍爾姆斯•羅爾斯頓說:“生命是自然賦予人類的,我們有著自然給予的腦和手、基因和血液中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我們生命內(nèi)容的90%仍是自然的,只有剩下的那點屬于人為。”但我認(rèn)為,人為的部分中,也一樣有著合乎自然的東西,比如愛,比如對弱小者的同情與呵護,比如對丑惡的鞭撻和厭惡。我常想一個人的文字是應(yīng)該關(guān)乎心靈的,這也是合乎自然之道,這正如我讀到的《透明的夜》那樣的感覺:走到牛殺場,去喝牛肉湯……走,我們走到民國去,去觸摸那些靈魂。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關(guān)于半壁江 | 聯(lián)系合作 |半壁江顧問團 | 編輯團隊 | 投稿須知 | 友情鏈接 | 技術(shù)支持 | 版權(quán)聲明 | 合作媒體名單 | 品牌廣告客戶列表 | 聯(lián)系注冊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