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匠是神秘的。
他的衣著講究,不一定名貴,但是得體、挺括、利索。他的皮膚白凈,手指細長,聲音細軟。這和他的手藝相當般配。打銀子,是精致的活兒,粗手大腳,邋邋遢遢,還叫銀匠嗎?
但是人們還是感到好奇,人們見過的其他串莊的手藝人和生意人,都是衣衫粗陋,大呼小叫。不知道這個與眾不同的人打造出的東西會是什么樣子。
銀匠走在村路上,招攬著生意:打銀子哩。大姑娘小媳婦們只是看著他,并不急著叫他停下,而是互相轉告:銀匠來了,打銀子的來了。她們約了幾個人,先是羞怯地看著他,你推我讓地叫一個人先跟他說話。他發(fā)覺了,停下步子,放下擔子,伸手抹一下蓋住眼瞼的發(fā)梢,似乎也有些羞怯,輕聲問:打銀子嗎?對了,他的頭發(fā)也和村里的年輕人不同,一邊長一邊短,又光滑又柔順,像招貼畫上的郭富城。
他很快就贏得了人們的好感和信任,不大工夫,他的擔子邊就圍滿了人,有人拿來了碎銀子,有人拿來了舊銀飾。
隨著工作的開始,人們覺得他又多了一層神秘感。人們看著他拉開風箱,火苗躥上來了,銀子在容器里化成了水,注入了模具,接著拿出了砧子、鉗子、錘子、銼子。他一聲不吭地做著這些活兒,人們也不吭聲,仿佛怕驚動了銀子的魂魄。
他敲著、剪著、刻著、磨著,沉浸在手藝的世界,這更增添了他的神秘。
一個銀項圈出來了,一副手鐲出來了,一枚銀戒指出來了。它們發(fā)出月光的清輝,靜靜地躺在主人的手心。啊,主人輕聲贊嘆著,聲音似乎是從眼睛里發(fā)出來的。人們看到他不僅將銀飾鏨上了花紋,還鏨上了文字。他在項圈上鏨上“前程似錦”,在手鐲上鏨上“天長地久”。這是他對主人的祝福,讓主人平添了喜悅和感動。
銀匠抬起頭,笑微微地看著主人。他的目光是自信的,但沒有任何自傲,依然很沉穩(wěn)。他的表情更讓人敬佩他了,這說明人家手藝過硬,已經習以為常了。主人的目光與他對接時,才從恍惚中想起一件事,急忙付錢。銀匠隨意往銀柜子下的抽屜里一放,又隨意推上,然后,隨意地拉起了風箱。
偶爾閑下來時,人們也跟他聊幾句,問他哪里的。他不說詳細,只說是南方的;問他多大做手藝的,他說十三歲就開始了。人們不問了,他也就不說了。好像除了做手藝,他對別的都不感興趣。
可是,有一天,這個銀匠竟然做出了一件叫人震驚的事:他把村里一個姑娘拐跑了。要說,這種事情,在我們平原上也是常有的,安徽賣菜刀的、河南耍把戲的、浙江賣布的、山東彈棉花的,在村里待一段時間后,和某個姑娘看對眼了,就帶著私奔了。可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特點:能說會道。而這個銀匠呢,他嘴很拙,話很少,也沒見他和那個姑娘單獨交往,怎么就一下子帶她走了呢?
人們覺得他更神秘了。
這個被他帶走的姑娘,是蒲先生的女兒,叫小槿子。蒲先生是當地有名望的教師,對孩子管教很嚴。出了這樣的事,他可受不了,在家里躺了幾天。
人們去勸他,說銀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姑娘跟他不會有罪受,你想開些。
蒲先生想不開,愣了半天,丟下一句話:我只當她死了,她永遠別想踏進家門半步。
人們走了,都知道這是氣話。以前那些姑娘和外地人走了,哪家不是這樣說?到后來,姑娘有了孩子了,一家?guī)卓诨貋砹,還不是親親熱熱的?這叫“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可蒲先生的脾氣很犟,女兒小槿子走后一年,托人帶話回來,說想回家看看,蒲先生直擺手:我死了都不想見他們!
幾年后,蒲先生要過六十壽辰,親朋好友都勸他:讓小槿子一家回來吧。蒲先生還是搖頭:不行,我是不會認他們的!
蒲先生六十壽辰那天,小槿子和銀匠帶著女兒回來了。帶了很多禮物,其中有一方壽匾,里面鑲著一棵松樹,是純銀打制的。村里人可算開了眼。
蒲先生還是不答理,躲在房間不出來。
小槿子和銀匠就跪到他面前。小槿子說:爸,您可以不認我,可我不能不認您,您過生日我是一定要回來的!銀匠接著說:爸,對不起,以前是我的錯,以后我會好好孝敬您老。
人們見了這陣勢,趕忙叫蒲先生拉孩子起來。蒲先生終于開口了:起來吧。
親友們這才把銀匠送的壽匾掛起來。蒲先生卻不看。
吃完飯,有人問銀匠還打不打銀子,銀匠說打。然后拿出一個箱子,里面裝著打銀子的器具。很快,銀匠又被人們圍了起來。有人拿來一個舊銀飾,叫銀匠翻新。銀匠翻新好了,這人問多少錢,銀匠還沒張口,旁邊響起一個聲音,原來是蒲先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收什么錢!算了!銀匠趕忙說,算了算了。
銀匠在村里待了三天,每天都忙著打銀飾,分文不收。人們硬要給,銀匠說,爸不讓收錢。
蒲先生終于開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