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進(jìn)入一條狗的內(nèi)心?
誰能懂得它內(nèi)心的語言?
一條狗進(jìn)了主人家,對主人來說,家里多了一個畜生,對狗來說,這個家卻成了它的全部,一切都是它的摯愛。陌生人進(jìn)村了,群狗齊吠,它們向所有人提醒,分辨來者的行為。陌生人繼續(xù)前行,走到了自家的門前,它緊緊跟隨,大叫不止。它不知道這是主人的親友,它遭到了主人的責(zé)罵,甚至挨了一腳,它沒有委屈,不耍脾氣。當(dāng)又一個陌生人來到,它依舊履行自己的職責(zé),絲毫不考慮可能因再次的誤會而受罰。它知道,主人唯有以對它的粗暴才能表達(dá)對親友的歉意。喧嘩地叫嚷,是對陌生人的語言,沉默,是對主人的語言。它知道主人是需要它的,需要它以防萬一的警示,需要它忍辱負(fù)重的沉默。它用心和人對話。
還有比狗的心更真誠的嗎?
所以,陌生人,請不要責(zé)怪狗的吠叫,請想一想,假如你從遠(yuǎn)方回來,面對自己的村莊,聽不到一聲狗叫,看不到一只狗的身影,會不會覺得凄涼?甚至懷疑你的村莊出了什么不祥的事情?
再想想,如果你不是陌生人,是狗的主人,當(dāng)你離家一段時間重返村莊,有一只狗遠(yuǎn)遠(yuǎn)地迎著你跑去,豎起前腿,伸著舌頭,等著你拍拍它的腦袋,叫它一聲,你是不是倍感溫暖,充滿回家的踏實?
狗是家園的守望者啊。
狗是鄉(xiāng)愁的意象,最具象征性的意象。
然而,無論你是陌生人還是狗的主人,對它的好惡,都是從自身的角度出發(fā),以自己的感受評定一只狗的好壞。
說白了,你所在乎的是人與狗之間的關(guān)系,你所理解的是狗對人的那份感情。
你不會知道狗有更豐富的內(nèi)心。
有那么一天,假如主人生了病,躺在床上,他就會體會狗的內(nèi)心多么豐富。我們會看到它不時地到床邊走一走,臥上一會兒。如果病人走出屋子,坐在門前的樹下,狗便會緊貼著主人站著,或是趴在主人的腳邊。主人這才知道,狗什么都懂,它懂得他的病,懂得他的痛,懂得他的寂寞。他的內(nèi)心一陣溫暖一陣傷感,他撫摸著狗的身子,輕輕地嘆息。他似乎明白了,這畜生的心是和人相通的,它對人充滿了感情。
他以為他了解狗了,甚至覺得自己聽懂了狗內(nèi)心的話語。
他因此生了一些歉意,多了一些愛憐。
其實,他了解得遠(yuǎn)遠(yuǎn)不夠。
狗的品性不只是忠誠、體貼所能概括的。
它還有尊嚴(yán),有它更加深沉的愛。
誰能知道呢?
在這里,我要說說我喜愛的兩只狗。
它們是我老家的鄰居護(hù)生家養(yǎng)的。兩只狗都是黑的,差不多大小,我叫那個略高些的“大雁”,略矮些的“小雁”。每次從城里回去,不到門前,兩只狗就迎著我跑來了,拖著的鐵鏈丁零零地響。“小雁”還有個習(xí)慣,一見我就銜個樹葉上來,豎起前腿,讓我接住樹葉,好像給我獻(xiàn)禮。我將零食分給它們一些,大雁和小雁嘗到甜頭,更喜愛跟我玩了,不管去釣魚還是去散步,都形影不離。
到了田野,狗就閑不住了,追蝴蝶,撲螞蚱,玩瘋了。有時,它們兩個玩摔跤,你滾過來我滾過去,卻不叫一聲。它們的快樂感染了我,讓我生出許多感慨。我在城市奔波了一二十年,為什么還常往家里跑?如果老家是那么好,我就不會離開。我喜歡老家,其實是和自然有關(guān),一草一木,五谷六畜,都充滿了生命的色彩和活力。
看著它們在地上滾來滾去,輕輕抓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狗與狗之間的感情不遜于人類間的兄弟情誼。
夜晚到來,狗的實用性更加重要了。護(hù)生用鐵鏈將他們拴在雞窩旁,說一是防人偷雞,二是防止它們自己被人偷去。夜里,小雁最愛叫,有一點動靜它就叫個不停。
有一次,我回去時,到了家門口,就見大雁站在護(hù)生家門前看著我,沒像以前那樣迎上來,也不見小雁。我走到它身邊,叫它大雁,它才用頭蹭我的腿。它顯得十分蒼老,身上的毛掉了不少,也不像以前那么干凈了。我拿出火腿腸,大雁吃了,也不像往日蹦跳著討要。
它走到雞窩旁,站住了,呆呆地看著我。雞窩旁攤著玉米皮。我自語著“小雁去哪了”,四處看著。這時,大雁開始扒著玉米皮。
玉米皮扒開了,我看到了一根鐵鏈。大雁嗅嗅鐵鏈,看著我。我難過起來,我知道,此時,它用心在和我說話,它告訴我小雁發(fā)生了不測。
一位大嫂路過門前,我問她:知不知道護(hù)生家那只狗去哪了?
大嫂說道:那只狗啊,讓護(hù)生賣了。
賣了?賣了做什么?
這誰知道,他想賣就賣唄,哪個管得著。
大嫂笑著走了。
我呆呆地站著。
大雁又來蹭我的腿。我蹲下去,抱住了它。
我看到它眼里的蒼涼。
我聽著它內(nèi)心的話語。